窗涵月影,瓦冷霜华。
她被囚禁于肃王府的别院已有两日,不通音信,更不知外边儿发生了何事。
那日她得去,若能阻止并救下云川便是最好,若是不能,也绝不会让息云有事。
他没责怪她,只是问道:“阿宿,雨寒风急,千万不可着凉。”
她看着他,听着他的关心,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不知为何,明明一直都没什么异样,宿弦却觉身子不适,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这方小院在城郊,僻静得很,院里的丫鬟们每日都殷勤周到,洒扫的、清理花草的、做饭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个稚气未脱,喜笑颜开。
“姐姐,那位姑娘为何整日整日的愁眉苦脸?”
“不懂,王爷待她这般好,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反正我是不明白了。”
小丫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打闹闹,虽然冒犯,但无意为这处冷清之地增添了一抹生气,她听了也不恼怒,反而心中宽慰。
突然,院外车马至,猛的热闹了一下又恢复了寂静。
只听管事的丫头作出一副担忧不已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向着那一身玄衣金绣的男子解释道:“王爷,小姐不吃不喝,整日整夜地坐在窗前,盯着棋盘,我们生怕她出事,故才差人搅扰王爷…”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伴随咔哒一声响,那把铁锁落了地,紧闭两日的门终于被打开。
宿弦如人偶一般端坐在棋盘面前,一席白衣,黑发如瀑,不饰以一支珠钗,唯一一点鲜活的色彩便是手腕上那根红绳。
“阿宿”,他坐到她对面,像往昔那样朝她伸出手,悬在半空,又收了回来,“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她们不懂事?”
她不回答,似是不曾看见,不曾听到那般。
别院里的茶水点心都是她素日习惯的式样,她的口味也不曾改变。可是啊,宿弦吃不下,被囚禁起来的鸟儿难免渐渐除了口腹之欲。
见她一直看着棋盘,陆渊便瞥了棋盘一眼——那白子被黑子吃得死死的,往前一步是错,往后一步是错,飞不出,看不破。
连他也无可奈何。
他稍感不悦,只当她是因为西荒公主之事而一时郁结于心,耍起小性子,果然,即便她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也会被所谓的朋友所牵绊。
当真可笑!
“阿宿,我知道你怪我杀了西荒使臣,但他们本就是无关紧要之人,死了也算对百姓和边境的将士有所交代。你向来理智,切勿叫俗事情愫绊住了你的脚步。”
“还有,小溪的坟我已命人重新迁到一处风水宝地,我知你丧妹之痛,只恨自己当时没能陪在你身边。”
宿弦没有说话,听到小溪的名字时,她又恨又悔,不知不觉间一行清泪滑过脸颊,那是久违的温热,竟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陆渊更是不解她的愁绪,自她十一岁时带回肃王府起,如今已过八个年头,她受过剑伤,捱过蛊毒,跌过,痛过,却从未哭过。
他认为她变了,变得软弱,变得不再坚强。
陆渊俯下身去,将额头贴在她额头上,垂眸时刚好能看见她微曲的睫毛。他本能地想贴近她,亲吻她。
宿弦稍微侧过身去,避开了他的唇。
堂堂肃王权贵主动却被眼前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驳了面子,他没说什么,目光却落在那只白玉缠丝双扣镯和那根红绳上,而后愣了一下。
明明是定情的信物,此刻在她一片素白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那抹红色从来都是多余的。
“别这样折磨自己,都不像你了”,他说道,“轻红竟然私自闯入肃王府来寻你,此刻正在地牢押着…”
听到轻红名字的那一刻,已经触及自己的逆鳞了!宿弦知道他是在威胁自己,他是在威胁自己!他怎么能威胁自己?他…他!
他们陆氏父子、兄弟、叔侄,怎么不会威胁自己呢……
哭着求着让他放了轻红?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不是她的低三下四,不是哭哭啼啼,她最知道他的心思。
他想要她,哪怕不择手段,哪怕令她厌恶。
“阿渊…”宿弦离了蒲团,终于站起身来,如他所愿走到他身边,眼前之人的脸还是那张脸,却好像不是那个人。她攥着衣袖,踮起脚尖,低垂着瞳眸,将唇印在他的嘴角。
“轻红从小跟着我,念我心切罢了,不慎惊扰肃王府,放了她好不好?”
方才沉稳的人儿仿佛被这一吻挠动了心神,深如寒冰的眼底活络成一池春水,迫不及待地拥她入怀,连连道:“好…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不许这样作践自己。此次毕竟你于众目睽睽之下与贼子为伍,我不计较,自会有人计较。你且安心待在此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阑宫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不知所踪,既无蝉鸣,也无鸟啼,安静得可怕。
陆景卧病多日,已经三日不曾上朝,传唤医官诊治过,当时只说是操劳过度,虽开了调理的药方日日服用,总不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还糟糕。
如今口渴难耐,身边连一个倒水服侍的人都没有。
他硬撑着爬起来,心头笼罩着一层阴云,却顾不得那么多,只能靠自个儿搀扶着墙和门来到前室,要水没有,只见自己九五至尊的位置被别人占据。
见到来人,陆景并不惊讶,反而早就有所预料。
他坐在椅子上,高堂之上的人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他的棋子。
陆景开口道:“皇叔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
陆渊放下棋子,轻蔑地打量着这个已是废人的东陆皇帝,说道:“你已数日未上朝,朝臣们颇有微词,纷纷私下揣测皇帝已病入膏肓,作为陆氏亲王,皇帝的叔叔,本王自然是亲自探病来了。”
陆景倚在椅子上,一只手使劲儿撑起身体,笑道:“朕无大碍,劳烦皇叔惦记,若是无事,皇叔便回去吧,朕想休息片刻。”
“回去?”陆渊见此倒不愿陪他装下去,“你一将死之人,如何托付社稷大业?本王如何放心把江山交到你手里?”
陆景问道:“此言何意?皇叔,你这是打算篡位呐?”
陆渊抚摸着小指上的玉扳指,反驳道:“我也是陆氏子孙,何来篡位之说?成王败寇,你终究还是不行。”
皇帝先前便觉得自己的发病有蹊跷,如今想来必定是陆渊的手笔了。
他知自己这位皇叔狼子野心,且虽长自己一辈,却年纪相仿,从不服帝王威严。这些年来自己和他之间不乏明争暗斗,二人相互制衡,但从未有谁占过便宜。
后来,两人决定联手,先除外患,灭西荒、控南疆、制北陆。
陆渊笑道:“你这些年兢兢业业,我陪你又是周旋于异国,又是铲除贪官污吏。你以为我单单是因为效忠你吗?你还傻乎乎地除了崔氏一族,怎么,真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能大义灭亲那一步?你不是想受到百姓赞颂吗?母族一倒,你还拿什么跟我斗?”
斗了几年,此招终究是他陆景输了。
可是自己一直小心翼翼,输了便是输了,但有一问题始终想不通,于是问道:“朕的病来的蹊跷,朕知道是你所为,但吃穿用度无一不经过医官查验,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对方已是瓮中之鳖,翻不起什么浪花,陆渊便想他死个明白。
“你不是喜欢和阿宿下棋吗?你不是喜欢召她进宫陪你商榷国事吗?”他一抬手,棋盘上的棋子立即散落一地。
陆渊接着说道:“她的衣物、香囊、珠钗,全都加了点儿东西,那东西慢慢渗透进你体内,一旦沾染上你日日服用的乌金丸,就会…”他以胜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成为剧毒。”
“宿弦…宿弦…”陆景恍然大悟,不甘心地想站起来,可惜气力已尽,全身松软,只能跌在地上。
“你…你竟然利用她对朕下毒…难道,从她进宫时起你就开始筹谋了?”
是,他从宿弦被陆景召进宫时起就开始盘算着,也就是说给她身上加东西的事情陆渊已经做了几年。故他默认了。
陆景奋力扯着嘴角笑道:“朕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你的野心,高估了你的真心!看来当初朕给她赐婚…怪不得她不愿,想必早已看穿你的虚伪和狠辣!”
“你说什么?赐婚?你竟想过成全我们?”
看着陆渊波澜不惊的脸泛起不可置信之意,陆景指着他,嘲讽道:“你这个人最是多疑,宿弦进宫后,你岂会完全相信她…这些年安插在她身边监视她一举一动的暗卫不少吧?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杀了她妹妹,你杀了她妹妹!”
眼见事情被捅破,陆渊恼羞成怒,狠狠地踩着陆景的手,威胁道:“闭嘴——”
可陆景一案上之肉,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偏偏要不顾一切刺激他。
他扯着嗓子,面目狰狞,瞪大了眼睛,如魔鬼般咒道:“我就是要你们在一起!朕就是要把你们捆绑在一起,看你们相互折磨,折磨至死!”
羽真隐和陆渊二选一,若是宿弦选择了北陆二皇子,则可作为东陆在北陆的耳目,还会让陆渊恨上北陆;若是宿弦选了陆渊,则等真相捅破的那一天,她便自然而然成为自己对付陆渊的工具。
陆景就是这般算计。要说仅仅是为了成人之美?那绝不可能,皇帝本是孤家寡人,怎能忍受别人的花好月圆?
“还有一个秘密…”他诡异地笑着,“朕为何召她入宫?朕明知她是你的人,为何敢同她共商国是?陆渊,你很快就知道了…”
皇帝坚信,她迈不过去那道坎,陆渊亦是无法摧毁那道坎。
皇叔,不,陆渊,你们的理想永远不会重合,你们就那样相互折磨…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