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第一拨卫兵冲进下等区。他们挨家挨户砸开房门,在女人的惊呼和小孩的哭嚎声中闯进去,将每一个可疑分子拖出来。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曾在翡兰宁上演,如今被照搬到教皇国首都,十字卫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人民就手下留情。
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红灯区,小阁楼的大门被用力砸响。很快,门开了,侍女举着烛灯,被凶神恶煞的卫队军人吓了一跳:“你、你们是……”
为首的卫兵将她拨拉到一边,大步流星地闯进屋里:“十字卫队搜查逃犯,所有人都出来……”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从螺旋楼梯上走下一个女人,典型的东方面孔,却有着绝大多数东方女人难以企及的容光。当她微笑凝注于一个人时,就像春风眷顾拨云破月,从天而降的月光亲吻池上盛放的睡莲。
那样的魔力,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难以逃脱,卫兵首领也不例外。
但他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而来,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方女人,怎么看都很可疑。
“她也许是逃犯的同党,”卫兵首领冷冷宣布,“把她带回去。”
卫兵们推开侍女冲上前,在抓住东方女人的一瞬,又忙不迭撒开手。那个女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亮出右手,素白手指戴着一枚黄金戒指,是一朵在火中怒放的睡莲。
卫兵们不得不后退,因为那是梅洛斯的族徽。
“这枚戒指是梅洛斯家族的格雷戈少爷送给我的,房子也是他名下的产业,”明依轻声说,“你们就算要带我走,最好也先知会他一声。”
她拨开垂落肩头的长发,露出天鹅般的脖颈上一串祖母绿镶嵌的项链,每一颗宝石都足有指腹大小,碧绿的颜色仿佛传说中栖息着龙神的施蒂利亚湖水。
这样昂贵的珠宝,当然不是一个卑贱的妓女所能拥有的,十有八九是她身份显赫的情人送的。考虑到梅洛斯这个姓氏的特殊性,卫队长不难做出选择。
“我会去向格雷戈少爷问清楚的,”他吩咐属下,“盯紧这里,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搜查的十字卫队离开了,但这只是暂时。明依很清楚这场全城搜捕的严重性,格雷戈不可能也没有勇气与整个教皇国高层对抗,退让是迟早的事。
他们一定会回来,耽搁下去只会夜长梦多。明依提着裙摆冲上二楼,敲响客房房门。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动了没有立刻撤走的卫兵,“您可以吗?”
房门从里面打开,柯内莉娅走了出来。明依探头张望,只见床幔依然低垂,烛光下隐隐可见一个坐起的身影。
“没问题,”柯内莉娅果断吩咐,“立刻出发。”
然而红灯区已经被十字卫队封锁,从地面离开显然不可能。对此,柯内莉娅做了预案,这得益于这座房子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离下水道口很近。
“我们可以顺着地下水渠避开十字卫队的搜查,”她展开地图,指点着几个小时前勾画出的路线,“无论地下水渠如何错综复杂,最终都将汇入护城河。”
“我在行动前交代了里侬,他会带人在那里接应.”
明依有些疑虑:“就算如此,十字卫队已经封锁了全城,想要出城是不可能的。”
柯内莉娅勾起嘴角。
“其他人不行,”她问,“他们自己人呢?”
明依愕然地睁大眼。
十字卫队动作很快,卫队长亲自带人找上梅洛斯私邸,问询之下却吃了一惊,格雷戈不在家中——一个小时前,他被人带走了,出面的正是十字卫队,据说是枢机团有急事召见。
“这不可能,”卫兵首领很惊讶,“斯坦因大人受伤养病,代理权已经移交给我,我从不记得枢机团下达过这样的命令,他们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召见格雷戈少爷。”
格雷格的突然失踪出乎所有人意料,一个权贵少爷的安危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在全城搜捕潜逃犯人的当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值得慎重对待。
令人庆幸的是,梅洛斯家主本就是枢机团的一员,这意味着他可以动用最高权限处理这件事听说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召开了枢机团临时会议,确认成员内部没人下达过这样的命令,沉吟地皱起眉。
“不是谁都敢借用枢机团的名义,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取信格雷戈,”他说,“昨晚带走他的人一定是十字卫队成员,只是他们的出现并非出自枢机团的授意。”
其他人对这个判断表示认同,格雷戈再纨绔,终究是教皇家族的嫡系成员。他知道如何分辨正牌军人和冒牌货,想瞒过他的眼睛并不容易。
可是谁敢假冒枢机团的名义将人带走?谁又会选在这个时机掀起风浪?
枢机团成员们相互对视,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同一个答案。
“砰”一声响,厚重的桃心木大门被人推开,秘书模样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枢机团没有阻拦,他们认出这是梅洛斯家主的专属秘书,他走到自己主人身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梅洛斯家主脸色骤变,低头看到秘书递来的信封。不光是他,借着昏暗的烛光,所有人都看清了,信封上落下的是巨鲸破浪而出的火漆。
利维坦的族徽。
在这个风雨欲来的黎明,没人想起重病的教皇乔·利维坦,仿佛自从与翡兰宁签订和约后,这个凭借铁腕登上教皇宝座的傀儡就失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此时此刻,他躺在空旷的教皇宫里。阴冷的风声从窗缝灌入,偌大的办公厅冷得仿佛冰窖。壁炉里的篝火早就燃灭,失去最后一点温暖和慰藉,教皇的脸色青白得像一具尸体。
然而他睁着眼,那双眼里还射出令人心惊的寒光,像一头垂死的狮子,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蓄着力。
办公厅的门被人礼貌地叩响,他的专属秘书官站在门口:“圣座,他们来了。”
教皇闭上眼睛,默数了五个数,然后他吃力地坐起身,用铸铁般的目光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秘书官点了点头,弓腰退了出去。
侍者们鱼贯走进办公厅,蜡烛一根接一根亮起。拐杖拄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苍老的身影们涌入办公厅,在长桌前的椅子里坐下。
梅洛斯家主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也是所有人中最愤怒的一个:“我想,圣座应该清楚我们的来意。”
“为了节省时间,我就不兜圈子了,格雷戈在哪?”
教皇勾了勾唇角,他现在的身体已经非常孱弱,一句话要攒半天力气才能说完。
“他很好,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他说,“我知道你们都很忙,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枢机团成员们再次对视,确认了这一场“意外”是教皇有意为之。他利用格雷戈把他们引到教皇宫,想必有话要说。
会是什么?
总不至于想跟他们谈判,请枢机团放过他那个血统卑贱的私生子吧?
如果是这样,那他还真是病得不轻,脑筋都不清楚了。
“你想说什么?”
教皇艰难地撑起身子,从腰间摸出火柴。他似乎是觉得冷,想点燃壁炉里的木柴,可惜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擦燃。
枢机团成员们静静看着,谁也没想帮助这个垂死的男人。
“我知道,你们这些天都忙得很,忙着考虑该把我儿子送上绞刑架还是断头台,”教皇嘲弄地笑了笑,“我这个当父亲的只能在旁边看着,没人来问过我的意见,在诸位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对吧?”
枢机团成员们有些诧异,他们猜到教皇是因为这件事召集他们,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最高级别的政治博弈,所有的话都带有余地,绵里藏针委婉试探才是常见的风格。
“我们非常明白,圣座对于这件事的关切,”资历最老的枢机团成员字斟句酌地回答,“您应该很清楚,这件事牵扯到教皇国国运,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正因为他与您的关系,您才更应该避嫌,您说是吗?”
“嗤”一声轻响,教皇终于擦亮火柴,微弱的光芒照亮他的面孔,那双眼睛里仿佛跳跃着鬼火。
“是啊,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说,”他叹了口气,“就好像当年,你们说她是女巫,将她处以火刑,也是用着同一套说辞。”
苍老的枢机团成员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教皇口中的“她”是谁。埋葬多年的过往浮出水面,他们眼前闪现过同一幅画面——风华绝代的女人被绑在十字架上,脚下的柴堆燃起烈火。她声嘶力竭地挣扎、哭号,却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风华和美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
“乔,你到底想……”
“不过,没关系,”教皇打断了枢机团的质问,他直起身,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老实说,我并不是很在乎,因为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你们每个人的结局。”
“你们……都得死。”
他扬起手腕,火柴划过一道弧线,落入壁炉。
扭曲的火舌重新吐出,谁也没注意到,堆叠的木柴下露出一截极不显眼的引线。
“轰”一声巨响,诡异的绿色火焰像是涨潮时的海水,来势汹汹地推倒墙壁,也吞噬了卷入其中血肉之躯。
火光冲天而起,教皇国首都的黎明被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