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恩对于从前的往事并不像托马斯一样记得分毫不差,毕竟那时他还年幼。
他只是在漫长的时光中选择了他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但,那个眼神,十六岁的他一直没有忘记过。
至于诺恩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孤儿院里,他不关心,也从没有去寻找过他血脉的来源。
他比托马斯早到些时候,一个风雪夜,他裹着破毛毯,被扔在大门口伍氏孤儿院古朴陈旧的字样下。他的父母大概是什么酒鬼瘾君子和皮肉交易者,养不起他。
科尔夫人,那时还是一个拥有慈悲之心的虔诚女修士,她抱着诺恩,爱怜地攥住他的冻得发红的小手。
从此诺恩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而比利也不是在托马斯一来时就喜欢欺负他的。
托马斯在一众被抛弃的孩子中太过特立独行,太过出类拔萃,也太卓绝不凡了些,在适应了伍氏里的规则后,他就将一群孩子衬得黯然无色。
他拖着他自己的东西,跟着女教师走进这间狭小又破烂的寝室。
托马斯坐在床上,七岁的孩子静默地看着新室友的到来——他和比利闹了矛盾,而科尔夫人选择偏袒他。
女教师将东西收拾好,将诺恩抱上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乖乖地睡觉,明天我多给你一块糖好不好?”
诺恩点点头。
女教师回头看向托马斯,看他眉目间那份不该存在的傲慢与阴郁,摇摇头,“别欺负他。”
托马斯忽视了她。
而诺恩在她走之后,偷偷睁开眼,见托马斯半笑不笑地盯着他,他难过地抽抽鼻子,“我……我不会惹麻烦的,哥哥。”
托马斯彻底不笑了,“哭什么,我难道会欺负你吗!”
第二天,说是一块糖,露西妮偷偷给了他一把,他交给了托马斯。
托马斯推开他颤巍巍的小手,“我不喜欢吃糖。”
他没贿赂成功,但托马斯也确实没欺负他,甚至还保护他。
直到五岁的时候,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和比利打架,比利一把将他掼到墙上,凸起的砖角硌伤了他的额角,流了满脸的血。
直到托马斯弄死了比利的兔子,在他床底下搜出来一件带血的脏衬衣。
他畏惧托马斯了,他觉得托马斯变了。
直到那个老头牵着托马斯的手走过整个孤儿院。
诺恩啜喏了下然后躲在墙角里。他看见托马斯,眼神里那种蔑视,令他寸步难行。
金发的,闪耀如同太阳的阿布拉克,在一排排小孩子里挑挑拣拣,他伸出手,指着诺恩,“就他了。”
他回头对两位贵夫人说,笑容如同五月的阳光。
科尔夫人却忧心忡忡地对塔莎夫人以及她的姐妹说:“小少爷眼光独到,诺恩是我们最乖巧的孩子。但其他孩子也很不错的,夫人再看看吧!?”
“不,”阿布拉克牵着他的手,诺恩瑟缩起来,生怕身上的灰沾染上他,“就要他,他长得多像我啊。”
这或许是他的殊荣吧!
等到他被带回家,在黑人保姆的惊叫中,引来养父母,引来家庭医生,引来大卫在他青春期时脱下他的裤子,他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要他、那对老夫妻抛弃了他、露西妮隐秘的爱护、科尔夫人担忧的厌弃,以及托马斯的蔑视。
是他的错,他有残疾,他是个畸形儿,他比普通的男孩少了些东西,也比普通的女孩多了些东西。
诺恩并没有被送回去,养一个孩子对那种家庭来说不算什么,即使将他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对诺恩来说也是天赐的不可多得的恩惠,更何况泰丝夫人绝不可能容忍以她养子的身份却过得如同乞丐一样。
诺恩在十六岁的年纪,以天才青少年的身份去了剑桥。
他坐在树下看书,早些时候,大卫正在找他,他不想见他,或者是害怕与他独处——大卫总会满脸真挚与诚恳诉说他的情意,然后就会以最恶毒的方式来击垮他的自尊心。
斑驳的阳光和树影投射在他的书页上,他十分入神,风吹过他捻着纸张的手指,蝉声加剧了燥热,诺恩刚想翻页,一支玫瑰横亘在面前,笑容融入阳光。
他接过,绒刺入骨,血珠和花的颜色一样,他们依靠在一起,心灵逐渐相近。
塔莎夫人对独生子的骄纵致使他顽劣更甚,天真残忍地对抗他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家庭,不在乎任何代价。
但诺恩,就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连哄带骗地,用天使的微笑和幼弱,让阿布拉克同他一起,坠落深渊…堕落……于是他姨妈戟指怒目,指责他带坏了她的孩子的时候,他会隐忍着,不动声色。
等到再晚些时候,大卫会在星空之下,一边温柔地揩去他的珍珠般的泪珠,一边用强劲的手臂的力量钳制住他的脖子和腰臀,不允许他恐惧,直至血和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腿无助地往下流。
他没有挣扎,只觉缺氧而眼前发黑,直至看见繁盛的金光。
那是他的耻辱也是勋章。
——
托马斯·冈特,他换了个身份,带着他的不可一世与傲慢,回来了。
他无数次在他面前提起伍氏,无数次揭开他掩藏的伤口。
无数次的,将他的目光落在阿布拉克身上,那眼神,同轻蔑一样,是他厌恶的存在。
雨水在他头上浇灌着,密集的雨幕如同铺天盖地的网一样,他走着,雨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是雷声还是他的心跳声。
托马斯!
闪电照射出诺恩如鬼魅的身影,他的那种眼神,温柔的,珍惜的,充满爱意的,就像大卫,就像他。
托马斯……他爱上阿布了,不是他。
嫉恨与卑弱的双重作用,恐惧和孤独之感席卷而来。
“你打算折磨死你自己吗?”
“你恨他?”
“不,我爱他!”
“哪一个?”
“是阿布拉克……还是托马斯!?”
他没有选择,无论是谁,都不是诺恩。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多了,他的话说得浅显,要是别人愿意信他,他也不能阻拦不是吗?
即使多年未见,他也清楚地看透了他的灵魂,像他们那样的人,像托马斯那样的人,体面……不可一世,荣誉高于一切。
偏差不是不能接受,他字斟句酌地写出信件,等来的却是托马斯的质问。
他将他剖开给他看,托马斯的怀抱和从前一样温暖。
水波微微震颤,他勾起嘴角,癫狂地想,这将会成为他们生命中最无可指摘的罪孽。
……或者没人在意。
——
优美的乐章在礼堂之中旋转悠扬,阿布拉克萨斯眼神将室内粗览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女伴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带动着阿布拉克的动作一起慢了下来。
“Sorry…”他温和地表示歉意。
莱特丽丝·布莱克得体一笑,“That's okay. something wrong?”
阿布拉克摇摇头,“my cousin, 诺恩,他好像生我气了?!”
“我相信那只是个误会。”
“也许是吧,不过要是我惹了他,Mrs. lady不会放过我的。”
莱特丽丝不动声色地笑,随即轻柔旋转起来。
女伴以为他说得是他母亲或是姨妈,但只有阿布拉克知道,这句话只是他对他黑发的、沉郁的室友的埋怨!
这时候,琴键被重重按下,发出响亮的一声,众人方如梦初醒。
一阵掌声过后,琴曲继而响起,舒缓的调子让礼堂中的才子佳人们继续沉溺。
“这首歌不适宜”。他说。
钢琴前的青年,他抬头望向阿布拉克,宁静与优雅的小夜曲仿佛流淌在他的双手之间。“我觉得挺好的,我是演奏者,要是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你也不会换!I know you …Thomas Gaunt!”
托马斯微微一笑,很想说,阿布拉克根本没有了解他的机会,但金发青年的愤怒显然包裹在他的语言里,“坐这——”他往旁边移了位置。
阿布拉克解了深蓝西服外套的扣子,坐到托马斯身边,抬手就扰乱了他的节奏。
曲调变了,托马斯却并没有停下来,夜曲中混杂着更加激昂慷慨的变调曲,一时间,礼堂的同学们都停了下来,疑惑不解地看着角落里的两个人。
所幸钢琴老而弥坚,挺住了这两个人不理会众人诧异继续在弹奏中针锋相对。
两个人曲调规律不一,因而双手互相触碰缠绕也不让,托马斯很显然没有阿布拉克那般熟练掌握钢琴的基本功——他因为难以决断舞伴的人选而选择了和钢琴作伴。
他的调子逐渐消失,最终停了下来,无奈地观赏本是他的主场却逐渐变成阿布拉克萨斯的独奏会。
终了,礼堂中还在场的青年男女都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我练了很久的曲子哎,抢风头先生。”
“练十年也没用!”
阿布拉克萨斯一番肆意妄为,将众人的掌声抢过来之后,看他亲爱的室友吃瘪的样子顿觉得舒坦多了。
礼堂热闹起来,舞会之后,就开起party,穿着各具特色礼服的同学们不再注意角落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聊天,喝鸡尾酒。
托马斯左右望了望,站起身,拉着阿布拉克的手,出了礼堂。
——
他特意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此刻夜才将黑,而不远处礼堂中灯火通明,照映着河边也微光昏沉的。
他一路快速走到这里,也不顾忌有没有人看见他们这种不体面的行为。
他已经沉寂了太久,难道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他自己吗?!
停下时,他直笑。
阿布拉克将他的手抽出来,不解又有点烦躁,“干什么!”
他怎么会认为他的黑发室友沉郁腼腆的?
“你还没告诉我,对于那天的感受。”
黑夜里,昏沉的光之下,托马斯穿着黑色的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连扣子都紧紧地扣上最后一颗。
这位先生的审美品味算是个谜,这身打扮看起来要比第一次见面时好太多,让他看起来算是个年轻人。
他神跑了半圈,却还是没能逃出这个人的范围!
“没有感受,我讨厌那个!——更何况我觉得你问错了人,你应该去问诺恩,或许我们长得太像,以至于让你这个滥情的愚蠢的人类混淆了!”
托马斯捕捉到话语中的隐含意思,“这说得什么话?关诺恩什么事?”
眼前人明显口不对心,欲盖弥彰,“反正被温柔体贴对待的人,不是我。”
“阿布拉克…这说得我好像对你区别对待,恶言相向,事实证明,你说我比我说你时凶狠多了…”托马斯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个知名错误,但来来回回思考了,将记忆翻个底朝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生他的气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他拥抱诺恩了!
阿布拉克收敛了下,他确实是有点无理取闹,但一想到诺恩和托马斯曾经有过共同的苦难经历,他的心脏就开始挤压收缩,像快要变形一样。
对托马斯这样的人来说,那种亲密是无可替代的,更别提他还嘲笑过那样的托马斯。
“就是你自找的……”
音节如同羽毛,骄矜又矫柔,听得托马斯笑起来,这笑容比之前真挚了,诡异了些,也带了点了然的意思,走近了两步,握住他的手,胸腔中有种悸动恰似金色蝴蝶翕动羽翼,“我是想……我在想‘正因为我对美有所企盼,美德美貌美智都被我找寻,找到一个人,并且长相厮守。①'”
阿布垂下眼睛,含蓄地回答,他才看过那本书,知道托马斯是什么意思!
“那该是另一个人。”
托马斯的眼神肆意波动,“但他站在我面前,阿布拉克,只有你,‘你是我寻找的被剖开的另一半……’”
阿布拉克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与你共享爱情的乐趣,和爱人熔成一片,使两个人合成一个人。’”
那种充盈温暖的感觉同时萦绕在两人心间。
托马斯的手转移到他的脸颊上,捧着,将温热的嘴唇贴印住,一秒钟稍稍远离,单手掣住金发青年的脖颈,霸道却阴郁,不容他挣扎动弹,“请原谅我的冒犯……”
他亲吻。
——
月亮在康河上晃动,刚刚表明心意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黑夜掩饰了一些不被允许的事情,但更多赋予了甜蜜的氛围。
托马斯带着对明日的担忧握着阿布拉克萨斯的手,金发的青年对此反倒新奇多了。
他盯着他看,“这感觉也没什么不同?”
托马斯笑,“还能有什么感觉?”
阿布拉克萨斯灿烂盛大的笑容在月光下也毫不失色,“大概是一种freak,degenerate and pervert会有的感觉…”
“你用这些词来形容你自己吗?”
“只有你,我说得是你——”
他刚想回嘴过去,却看见黑夜里一个虚暗的人影随水流沉浮晃动。
金发的青年也发现了,不安地问,“……他是溺水了吗?”
托马斯没有回答,拿起船桨划了过去,等到靠近了些,纵身跳进河里。
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猛不丁看见那人苍白潮湿的脸颊,思绪凝结成网,愈缩愈紧。
他将人拖进小船,触到冷僵的皮肤时,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灰蒙蒙的夜空出现一丝曦光,星辰开始隐匿。
“诺恩……”托马斯呢喃了句。
“他死了?”阿布拉克萨斯软弱地哽咽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