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要比他的过往经历的那些事情还让他忐忑不安。
托马斯·冈特拿着他的简易行李,下了通往威尔士郡的火车,——从接到对方书信的那一刻,他就匆匆找出他藏在房间内的行囊(这只是个习惯性准备,不是他随时准备跑路,而且他只是从床底下掏出来罢了),告别了老冈特,坐上火车。
信上的情况实在是万分火急:“亲爱的托马斯,希望你在家过得愉快。然而我就并非如此了,葬礼之后,我因分神,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上帝没有听到我妈的祈祷,摔断了我的右腿,在家里举步维艰,所幸达文西校长体恤我的情况,愿意让我下学期开学补考,然而我实在是太过蠢笨,对于我们的课程感到无力,作为学院最智慧聪明的同学,托马斯,你能帮我补习吗?就几天,或者如果你有其他的安排,你能仅仅只来看看我吗?我活不到开学再见了…因为开学之后我就完蛋了…”
信件被装在他的长外套口袋里,虽然对方说得诚恳,但熟知他本性的托马斯认为,这恐怕只是对方用来见面的借口。
出了车站,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灰白色西装的女士,雪白的衬衫和手套,举止优雅,向他走来,“Welcome, Mr. Guant?请跟我来。”
托马斯根据信上的提示,知道这是阿布拉克萨斯派遣过来接他的人。
“Yes, Madam…”
她得体微笑,接过托马斯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亲自为他打开车门。
坐进去才发现,还有一位司机等着。
托马斯不是善谈的人,只好沉默了。
汽车一路行走,不快也不慢,一路无言,好在路途不远,他在极致的沉默中,想着他期末考的内容。
汽车尘土飞扬,从一棵古老的树旁拐过弯,看见一座乡间别墅矗立在远处。
那位女士——他没问名字——帮他提着行李,他接过来,——这可不是很礼貌,“Thanks, Ma'am.”
“冈特先生,你可以称呼我为米歇尔,我是管家。”
他微笑着点点头。
壁炉上方挂着巨大的画像,右手边是楼梯,画中人正使用那湛蓝的一如既往精粹的眼睛望着他,坐在半道楼梯上,一旁放着拐杖,金色头发倒长长了不少,自从……他已经两三月的时间没见他了。
“What?”阿布拉克萨斯没有站起来,只是像看出来他的想法似的看着他。
托马斯将行李箱放在地上,瞥了一眼室内,三两步踏上了楼梯,坐在他的旁边。
“道林格雷的画像。”他首先指着那幅画说,不怀好意,带着揶揄。
“不准确,或许我少了点self-confidence? ”阿布拉克摇摇头,眉头不展显示他的不悦,“亲爱的托马斯,最好别让我觉得请你来做客是个错误的决定。来到别人家第一天就出言不逊,讽刺主人?显摆你读过的书是吧。”
“我认为我是见某人最后一面的…是我的错…”托马斯笑起来,目光下落在金发青年裹着纱布的脚踝处,显露出关怀,伸手轻柔地触了触绑着绷带的伤患处,“只是扭伤?”
阿布拉克萨斯霎时间被激得瑟缩疼痛起来,却只是用笑容掩饰了,“嗯嗯,已经好了,不说得那么惨你会来吗?”
这句话莫名其妙。
托马斯正襟危坐,面对他的黑眼睛里隐隐有真诚,嘴角上扬,“我当然会。”
阿布拉克萨斯捡起拐杖努力地拄起来,托马斯想要扶着他,但金发的青年另有安排,神秘兮兮地说:“去将你的行李拿上来,我得先让你在这感到宾至如归。”
他敛色温和,下去提了行李,然后走上楼,跟在一瘸一拐的阿布拉克身后,没走快,直到在楼梯拐角最里面的房间停下。
后者邀功似地看着他,“怎么样?能入眼吗?冈特先生?”
托马斯的回答是将逐渐笑意盈盈的阿布拉克,胸膛相贴着,用怀抱束缚,猛烈地亲吻他。
一会儿之后,托马斯眼底翻涌着情绪, 渴望地说:“I do really really love. ”
阿布拉克轻抚着他的脸颊,看来很满意他的回答,但骄矜的金发青年还是眉毛一挑,问他,“是我还是房间?”
“都是。”
这回答似乎有些惹恼了阿布拉克,笑容半退,推开他,“要是你只能选一个呢?”
托马斯环住他的腰躯,碰向他的额头,“I want you.”然后重新吻上他的嘴唇。
他对他的回答满意极了。
——
敲门声——打断了两个人愈发危险的势头。
门外传来米歇尔女士的声音,“小马尔福先生,夫人要见你。”
“不去。”
托马斯松开了阿布拉克萨斯,将自己整理妥当,然后把他扔在一边的行李箱打开,只有几套换洗衣服,和一堆的笔记和书本。
托马斯将笔记打开给他看。
阿布拉克看了,只觉他可能低估了托马斯的执拗程度,他头疼起来,“你带这些东西来干嘛,都说了信是给你grandpa看的。”
托马斯将笔记和书整理好放在书桌上,“虽说是借口,补考也是真的。”
“那我走了!”阿布不愿意看见那些写着密密麻麻字的书,打开门走了出去,发现米歇尔女士还在,可能已经等了一会。
阿布眉头紧皱,他很讨厌别人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下回我说不去就不去!Where is mama?”
“在一楼客厅。”女士对阿布的埋怨充耳不闻。
阿布拉克拄着拐杖跟在米歇尔身后,慢条斯理,行至楼梯口看见塔莎夫人坐在沙发上品茶。
他只穿了一只鞋,一步一步地下着楼梯,脚踝痛得难以忍受,他下了一半不动了,又坐在楼梯上,声音响亮,“难道不能让女士传个话吗?”
塔莎夫人纵容了独生子这点不礼貌,放下杯子,走到楼梯间,抬头审视了一番,“听说你的同学在这里?”
“是啊,我请他来补习的。”阿布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楼梯扶手,底端有一个螺丝钉起翘了,他怔怔地看着,听见塔莎夫人的声音就挤进他的脑海,“难得见你如此肯学习。”他母亲道,“最好如此,son,我能见一面吗?如果真是一个绅士…”
“Mother!”阿布怒容浮现。
塔莎夫人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主宅,”她环视了周围,“请你的同学来这个乡间地方是不是有点损坏你的身份?”
阿布埋下心绪,“难道在豪华的庄园见识我父母之间冷漠的关系,还有彼此各种各样的情人就能提高吗?”
塔莎夫人微笑,没有被他激怒,双手交叠,“今晚八点,别迟到。”
直到看不见塔莎夫人优雅稳重的身影,阿布拉克才懊恼地将手边的拐杖扔下去,在楼梯上发出声响后滚下去。
“怎么了?又在这坐着了?”
托马斯听见声响,走出来,他左右四顾看了看,别墅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声,“不是说你妈妈要见你呢?你怎么这副样子?我是不是也要表示一下尊敬?”
“她请你晚上去赴宴。”
托马斯下了两阶,“也好,到别人家做客不去见主人,很失礼,被我外祖父知道,我就惨了。”
但阿布拉克明显情绪不对,他在低沉。
“怎么了?”
阿布拉克抬头望着他,末了只是说:“我妈就是个女巫!我不想你见她。”
托马斯笑起来,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搭在他肩膀上,无比认真地说:“嘿!有人也这样说我妈呢!”
阿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将眼神移开,“NO!”
托马斯疑惑了,“不至于吧,难道你不觉得我能轻松应对吗?”
他连他老师那样的变态恐怖分子都不惧,怎么就让阿布拉克担忧成这个样子?
看见托马斯黑沉如深渊的眼睛,阿布拉克突然也不是很担忧了,简直像是杞人忧天,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平复了心情,嘱咐道:“万一你觉得他们很奇葩,你可不能觉得我也是!”
那样子在托马斯看来,如同幼鹿般骄矜可爱。
他温柔地笑笑,“别担心。”
下楼将阿布拉克的拐杖捡了起来。
——
未免过于失礼,托马斯决定早点过去,但宴会的主人显然不如他这么上心,直到他催了无数次之后,阿布拉克萨斯才扔了书,从沙发上懒洋洋地起来,也没说换衣服什么的,“走吧!”
见他这样随意,托马斯低头看着他的衬衫,忐忑不安地将领带解下来,“too much ? ”
“NO,”金发的青年摇头浅笑。
汽车一路行进长长的主路,路过喷水的水池,在主宅前停下来,阿布下了车,拄着他的拐杖。
马尔福庄园不同于那所乡间别墅,这里豪华奢贵。大厅里并没有人,空荡荡的。
阿布拉克萨斯慢条斯理地走,刻意与托马斯保持了点距离,没有让他搀扶什么的,进去之后,他滑稽地瘫倒在沙发上,感到脚骨痛得难以忍受。
一会儿之后,塔莎夫人就从楼梯上下来了。
托马斯便站起来,他并没有带礼物,只是从好朋友的酒柜里挑选出一种口感清爽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希望您喜欢,夫人。”
“Thank you, Mr.Guant.”塔莎夫人暗自打量了托马斯,发现那种稳妥沉郁的气质和以往的不同。
她有点疑惑,或者是对阿布拉克萨斯的意图有点不信任。
他循规蹈矩地微笑着,“托马斯,您叫我托马斯,夫人。”
阿布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客套,他甚至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两个人一来一回的问答之后,问及籍贯,爱好,口味,或许还有衣服的尺码之后,在他黑发的室友频频侧目之后,在他强忍笑意看够了戏之后,他才决定拯救他的好友,他的母亲是个贵妇人,但对于独生子的管控如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
“Where is father?”
“他不参加我们的晚宴。”
“Great!”
他拿起拐杖,向塔莎夫人道:“妈妈,或许托马斯想参观参观庄园?”
塔莎夫人挥了挥手。
说是参观庄园,阿布拉克带着托马斯上了楼,走去他的房间。
托马斯率先上了楼,看着阿布独立一条腿,拄着杖,慢慢爬上来,——不是托马斯不表示得绅士点,金发青年很明显得在与他保持距离——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他尊重他。
在阿布拉克终于走了过来,打开房间门,宽敞华丽,比起他在冈特家的小屋……一个勋贵家庭比他们没落的冈特好太多了。他讲给他听,对方嗤之以鼻,“也就房子多了几间。”
托马斯笑笑没说话。
托马斯打开房间内的窗户,庄园的小径通向花园,花园里鲜妍的玫瑰开得灿烂。站在窗前欣赏着夏日傍晚的夕阳。他将衬衫卷到手肘,温热的风吹着他鼻尖的汗珠。
“你很喜欢玫瑰?”房间内还算凉快,阿布拉克萨斯也过来了,靠坐在窗子上,与托马斯之间隔了一大块空。
托马斯点头,“在家里,约翰大叔给我在卧室窗子前种了一株。可美了。”
“看得出来……”他像变戏法似的,从窗帘子后面变出一种半枯萎的玫瑰,递给托马斯,“……他…诺恩也喜欢。”
托马斯走了几步接过,顺势握住他的手,将玫瑰隔在手心,“我知道。”
阿布拉克萨斯松开他的手,巧妙地转折话题,“妈妈很喜欢你,看来你的魅力无人能挡啊,冈特先生。”
“嗯?怎么见得?”
阿布拉克道:“若是不喜欢你,只怕塔莎夫人不跟你说那么多话。”
托马斯浅浅地说,目光看向窗外,甚至可以看见长路与水池,“难道不是看在我grandpa的面子上?”
阿布神神秘秘地摇摇头,“或许是,或许不是,就算我带回来多少人过,妈妈都没这么和颜悦色过。”
托马斯靠近他,故作严肃,“You know me, 我不是小气的人……但你得告诉我,你带回来过几个人?”
“一百万个!”
“那我就是一百万分之一?那也不错。”
阿布拉克萨斯眉毛一横!颇有怒气,瞥见托马斯黑色眼睛里的戏谑,一点一点消弭了,对于他想起过往是多么不堪之后有点烦憎。
说话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米歇尔女士在七点半的时候来请他入座。
勋贵之家规矩多,托马斯早已习惯,在家的时候,他随着老冈特也见识了不少,不至于丢冈特的脸。
塔莎夫人坐在主位,他与阿布拉克萨斯面对面分坐左右手,托马斯乐观地想,不错,至少没坐到长桌子的另一头,不然他说话要喊着回。
餐点一份一份端上来,塔莎夫人笑容可掬,让阿布拉克萨斯好不震惊,这明显和他想象的场面不一样,至少不会这么其乐融融。
“托马斯,希望你喜欢。”
托马斯礼貌地回,“我很喜欢,夫人。”
“你学的是和阿布同一专业吗?”
“是的,夫人。”
塔莎夫人放下刀叉,低着头朝前面望着什么,眼神中流露出关怀和不赞同,“你怎会学文学呢?我觉得冈特阁下不会允许他的继承人去学这种没什么用的东西的。”
阿布拉克萨斯冷笑出声,“作为勋爵大人的唯一继承人的我不也去学文学了?”
“那是你没有选择,别的专业你能学得来吗?”塔莎夫人转向她的孩子。
青年戳着牛排,牙关咬紧,“是谁让我去的?我本来不想去的!”
托马斯听到这,很想把脸埋进盘子里,他看向阿布拉克,后者蓝眼睛像火珠子一样,扭过头。
托马斯适时说:“我外祖父只凭我的喜好罢了。”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阿布拉克担忧他惹恼他母亲,他自己说话都不注意。
“这很稀奇!”
“怎么说?
塔莎夫人重新拿起刀叉,得体微笑的眼睛扫过她独子,“一些旧事罢了,不值一谈。就是想当初,你母亲和舅舅却没有你这么大的自由度。”
“或许grandpa已经变了,不忍我重蹈覆辙。”
“但愿如此,你年纪小,没见到冈特阁下年轻时候的辉煌,斯莱特林公爵大人逝世后,越来越……”她憾道,“总而言之,冈特阁下尽力了,现在这个复兴荣耀的担子落在你的肩上了。”
惋惜并着赞赏的话传来,托马斯浅淡地道,并没有微笑,“我尽量不让外祖父失望。”
“Ma,——”被两人忽视的阿布拉克萨斯刚想要开口,听见外厅传来声响,米歇尔女士过来,附耳说了什么。塔莎夫人脸色微变,“gentlemen,我有些事……”又对阿布嘱咐,“招待好客人。”
托马斯要起身送匆匆离开的塔莎夫人,阿布拉克萨斯瞥了他一眼,挥手,“坐下,没那么多规矩。”
“那可不能。”
托马斯看着他的餐点几乎没动,问他,“怎么了?不合胃口?”
阿布拉克萨斯点点头,“不好吃。”
托马斯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口里,“我觉得很好。”
塔莎夫人刚走,她的孩子就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轻快的感觉,丝毫没有方才的剑拔弩张,“我说过我妈喜欢你,当然以你的口味为先。”
托马斯脸上蓄满了笑意,好像很满意似的,“要是知道了咱们的关系,她还会喜欢我吗?”
“她绝对会放狗咬你!”
“你很担心我惹恼你妈妈,结果都是你在和你妈吵架。”
“你很荣幸吗?冈特先生?”果不其然,看见阿布拉克萨斯有点恼怒。
托马斯则是深沉地想,他可算是知道阿布拉克如此叛逆的底气是从何而来了。
外面大厅传来花瓶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塔莎夫人声嘶力竭的喊声,“查理,你不能这么对我!”
青年猛然站起来,力气过大让他脚骨疼得钻心,他讪讪地又坐下。
“你不过去?”
阿布拉克萨斯摇摇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大厅中,塔莎夫人伏在沙发上,眼红涕落。
查理·马尔福先生长着浓密的眉毛和头发,脸部瘦削,线条冷硬,他冷沉地站在一旁。
塔莎夫人坐直了身体,站起来,镇定却愤怒地控诉,“这么多年,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吗?查理?你要离开我们了,你要跟我离婚去娶那些下贱的妓女吗!查理,我不会受此侮辱的,我绝不任由你这么对我的!”
马尔福先生的回答是侧过她,上楼,不一会提了行李下来,看见阿布拉克萨斯和托马斯两个人站在楼梯口,杵得像根木头一样。
阿布拉克萨斯觉得他爸爸和平时判若两人,黑色的薄西装被崭新的不修边幅的银灰色衬衫所代替。
他的独生子一脸冷漠,查理在心中叹了口气,看见托马斯,问他,“你是谁?”
“托马斯·冈特.”
查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人的姓氏却证明了他的猜想,“你就是冈特阁下的外孙?”两秒钟变成担忧。
“Yes,sir?”托马斯不知道这种变化源于何处。
查理解释道:“我才见过冈特阁下,他身体似乎不大好?”
“来时我陪他去了医院——”
一阵猛烈的掌声打断了,阿布拉克目光恨恨地盯着他的父亲,“真是好的决定,爸爸,恭喜你年过半百快进棺材了才终于抛妻弃子,去寻找你的真爱了!恭喜你!马尔福先生,勋爵大人!”
怨怼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他再也不会隐藏了!
“Son,——”他看到阿布拉克萨斯的表情,觉得他的孩子是不会听他解释的,他转向托马斯,“You are good kid……”
托马斯对这夸奖摸不着头脑。
他拎起他的一小箱子行李,走出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