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看到那封信的落款时,李长曳便察觉到了端倪。
暗示太过明显,明显得让她自己都生出几分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过于刻意的陷阱?但真正让她意外的,不是书信,而是怀里这个装作少年的女孩。
她低头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牵着她染血的衣角,心底的悲愤越来越明显。
那女孩却已经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解脱的意味,喑哑着嗓音道:“看到你进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几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害怕打搅了这跌宕起伏的命运。
李长曳抱紧了一些,未曾开口。
少女静静地靠在她怀里,目光落在远处的白云上,像是在透过层层阴翳,看向她这些年曲折的过往。
“果然,我没有赌错。”
她自看到李长曳进村的那一刻起,便知晓,这回来的人绝非寻常官吏,更不是某个无关紧要的侍女。那通身的气度、行事的沉稳,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母亲拉着她的手,义无反顾地踏上去寻找外祖的路。
她那时不懂母亲为何眼里只有决绝,后来才知,那是一个母亲能为她自己做出的最后一次抗争。
而如今,她在这座村落的暗影里蛰伏多年,日复一日,女扮男装,变成哑巴,隐忍地活着,只为了等一个时机。终于,她报了仇。可惜,她的身体也已经损毁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
少女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咳、咳。”
她弓起身子,整个人都在李长曳的怀里微微颤抖。鲜血从她唇间涌出,
赵霆带来的郎中快步上前,李长曳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松开了手,让郎中接过那女孩。
郎中搭上她的脉,眉心瞬间拧紧。
“如何?”赵霆低声问道。
郎中却只是摇了摇头:“常年亏空,加之现在受伤过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李长曳沉默着,看着少女瘦削的身形,目光微微一沉。
她抬手按住少女的肩,语气少有的温和:“别再说话了,先休息。”
少女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眼底映着微弱的光。
少女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徐暮身上。她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你是个好人……若是当年有你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像是呢喃一般,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
徐暮没有说话,站在原地,看着她,神情复杂。
少女转回视线,落在李长曳身上。
她像是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轻声道:“把我……和那五具白骨葬在一起吧……谢谢……”
李长曳指尖微微一颤。
下一瞬,少女的身体一软,从郎中的怀里缓缓滑落。
她的眼睛半睁着,嘴角残留着最后一丝笑意,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李长曳伸出手,轻轻替她合上双眼,一言不发。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枯黄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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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头顶的阳光微微一晃,日影西斜,竟已是黄昏时分。
众人齐聚刘家旧宅的院子中。此时天色昏沉,院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陶勉站在正堂前,望了一眼隔壁房内被捆绑住的刘伯几人,目光微微一沉。刚刚的审问,终于让这座旧宅尘封十余年的秘密浮出了水面。
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这座刘家旧宅,原是姚丞相的姻亲,刘员外的府邸。府上当年共七口人,刘老爷、老太太、刘员外、姚夫人,还有一个待嫁的小姐,一个正要赴科举的公子,以及——”
他停顿了一瞬,视线扫过众人,缓缓道:“刘员外的独女,那名装作哑巴的少女,刘绮玉。”
此话一出,阿月便低声惊呼道:“竟然真是七口人。”她望了一眼摆放在桌上的灵牌,“和这灵牌的数量,全都对上了。”
陶勉微微颔首,目光从那些灵牌上一一扫过,继续道:“十几年前,姚丞相被贬。那时,刘家虽富裕,但并无实权。眼看亲家一朝失势,家族难保,刘老爷只得托人四处打探消息,最后找上了当时小有名气的孙巡检。”
他说到这里,目光冷了几分,缓缓道:“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就传来姚丞相在流放途中病重的消息。”
他话音微顿,众人皆是一怔。
李长曳缓缓道:“这病重得倒是快。”
陶勉眼神微动,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姚夫人得知消息后,顾不得旁人劝阻,带着年幼的女儿启程,想要赶去流放路上看家人最后一面。可她终究是没能回来。”
阿月皱眉:“没能回来?”
陶勉答道:“她死在了路上。她女儿也下落不明。”
阿月望着院中角落的戏台,看向那幕布后隐隐约约的影人戏偶,忽然背脊一凉,打了个寒颤:“这怎么和影人戏里的故事那么像?会不会,孙巡检就是杀姚夫人的凶手?”
李长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弱的夕阳光下,那戏偶的影子被灯火映在布幕上,歪歪斜斜,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陈年旧事。她收回目光,语气平静:“这谁都不知道。可若是心中无鬼,便不会怕鬼,更不会被影人戏吓死。”
她这话意味深长,阿月愣了一下,没再多言。
陶勉环视四周,继续道:“再说回刘家这边。刘员外失去了妻女,郁结难解,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早早亡故。而孙巡检,早就盯上了他们家的钱财。”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沉:“他见刘家家主一死,便暗中布局,让剩下的人自相残杀,争夺家产。到最后,他站出来宣称刘家众人死于横祸,便顺理成章地将这座宅子据为己有,锁起来另作他用。”
阿月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灵牌,心头一阵发寒。她忍不住感叹道:“所以这五具尸骨,看来就是刘家剩下五个人。”
院中的风又起了,吹得那戏台上的幕布微微颤动,映出的影人,似哭似笑,像是在窥视着这场迟来的揭露。
陶勉目光沉沉,缓缓道:“但有一点我们仍未查清,孙巡检究竟是什么时候搭上了渡魂堂,又是什么时候将这座宅子化作渡魂堂的渡口?”
李长曳指尖轻敲桌面,像是沉思着什么。
片刻后,她开口问道:“那刘伯他们的来历呢?”
陶勉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心微蹙:“那老家伙说,他们在这院子里守着,已经快十年了。”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前些年,孙巡检每个月都会派人来,给他们工钱,也拨些人手。但这些年,那工钱越来越少,人手也越拨越少,最后,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无奈之下,他们才收了那来历不明的小哑巴回来做事,顺势把这地方弄成了黑店。”
阿月冷笑了一声:“黑店?”
陶勉点点头:“来往的,多是略有头脸的商旅。被抢了之后,原想着去报官,可到了衙门一打听,才发现这地方的官员,早就和黑店的人同穿一条裤子。最后呢?有些人连命都没了,活下来的,也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李长曳指尖轻轻一敲桌面,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刘伯可知,孙巡检已经死了?”
陶勉摇了摇头:“看他那样子,像是不知道。”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眸色微深:“况且,刘伯说,这院子里的一切,都是那哑巴少女安排的。”
话音落下,院中气氛顿时一滞。
阿月皱眉,难以置信地望向陶勉:“你是说,故意用铜镜做出鬼影,活活吓死孙巡检的,就是那小哑巴?”
陶勉神色不变,目光沉了几分:“十有八九。”
他微微抬眼,视线落在破旧的廊檐上:“我查过了,近几个月在这院子里接连被害的官员,大多都曾在姚丞相流放时担任要职。”
他顿了顿,语调透着一丝耐人寻味:“至于这些人,当年有没有落井下石,就不得而知了。”
而那小哑巴呢?
自幼失去家人,无依无靠,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摸索着归来,隐匿身份,装作哑巴,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悄无声息地潜伏多年,布下这一场复仇的棋局?
这些事情,现在也是无人知晓。
夕阳彻底退去,此时的院中,也暗了几分。
阿月却仍有疑问,皱眉道:“只是,那些白骨,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她接着补充道:“还有,三殿下府上的余先生,按理说他十几年前并未牵扯到这些事情,他又为何会疯?”
她话音未落,院子里忽然一静。
李长曳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沉默片刻。
是啊,这件事,未免太过巧合。
过了片刻,徐暮终于打破沉默。他的语气不似往常那般散漫,反倒透着几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可能,不是疯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极轻,却字字清晰:“或许,他是害怕了。”
听到这里,春云侧目望向三皇子,一脸害怕他乱讲话的表情。
李长曳摆手示意阿月几人先出去。阿月虽有疑惑,但还是听从她的示意,先行退下。
而李长曳正准备转身离开,耳边却忽然传来徐暮的声音——
“李大人,留下。”
这称呼一出口,李长曳的脚步顿了顿。
徐暮竟然称她“李大人”?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徐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站在那里,神情少有的严肃。
李长曳原本不想掺和太深,毕竟这事儿一看就异常麻烦。她看了一眼陶勉,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李长曳随手把堂屋的门带上,将外界的嘈杂声隔绝开来。
徐暮这才缓缓开口:“想必李大人,已经知晓了。”
李长曳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徐暮也不急,顿了顿,继续道:“我原本派余先生此行,是去为孟丞相打点一二。”
他说到这里,目光微沉,低声道:“可自那时起,一路上便怪事不断,尤其像是……”
他顿了一下,眼神深沉得像是压着什么未曾言明的真相:“渡魂堂。”
李长曳的眼神微微一亮。
徐暮却没停下,他目光微微一沉,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女孩的眼神。
他收回思绪,语气微微低沉:“最近,我派人护送孟丞相回乡,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眉宇微敛:“回乡的途中,追杀不断,接连有人埋伏拦截。若不是我提前安排好人手,只怕此刻孟丞相一族——”
他微微停顿了一瞬,目光透出一丝冷意:“恐怕就要步姚丞相的后尘了。”
被追杀,被沿路的官员踩低,被生生耗尽退路。
“我并不是说孟丞相做错了什么。”徐暮继续道,语气缓了些许,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压迫感,“但我总觉得,这件事里,有一只手,在推着我们往前走。”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几人,低声道:“余先生,或许是在这里,看到了刘家、姚家的事,才会突然疯了。”
“他看到的,未必是镜中的鬼影,许是透过这些事情,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此时,陶勉转向徐暮,缓缓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前日我们在渡口探查时,看到的,不仅仅是渡魂堂的人。”
他抬眼望向徐暮,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和渡魂堂一同行动的,还有——禁军。”
徐暮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瞬,半晌,他却什么都没说。
片刻后,他才低低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也是不怕你们笑话,我这皇子当得……宫里的事,向来没多少人愿意告诉我。”
可很快,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透着一丝少见的坚定:“可不管怎样,该保护的官员,我也会护着;该查的案子,我也不会放手。”
他微微一顿,声音微沉:“我不会让刘家小姐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李长曳转头望向院中的戏台,昏黄的灯火映在那一排排静默的影人上,似乎还带着某种未曾散去的执念。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方才那小哑巴为何说出那句话。
如果当年,有人像三皇子这样站出来,刘家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如果她当时在场,至少,至少,也能救回一个人吧。
李长曳握紧佩剑,心底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