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川和俞简不断往下走，在经过一段又黑又长的楼梯后，终于进入到通道的最深处。

是一个单独划分出来的区块空间，两壁灯火随着流动的顶风幽幽曳动，地面漫着阴冷的腻滑，正对面连通各种管道的玻璃储存柜排队摆放，发出绿莹莹的光芒。

每一台玻璃柜里都存放着被切割下来的不同面目的头颅，漂在福.尔.马.林溶液的中偏上方，悬浮着，脸上的表情不外乎狰狞、痛苦、绝望和惊诧。

其中最边上的那台很突兀，明显与众不同，储存的脑颅破碎成浆块，和一团虬结在一起、难以分辨的内脏器官相互缠绕不休。

越川被迎面而来的吊诡场面镇住，走到那排玻璃柜前粗略数了一遍：“算上最旁边的，总共有十五台。”

“确切地说，是十五具尸体。”俞简面对着最旁边的玻璃柜站定说道，“……这个应该就是冯安，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的死因是颅脑重度损伤，唯一一个连脑子都不完整的人……”

“于华康把这个地下室当成自己的储尸仓了吗？真是变态。”

俞简缓慢地碰着玻璃走了一圈：“每一具头颈的切口处相当平滑，和阿瑞、坠崖女孩的尸体不一样，说明这些尸体都是用刀进行的，但阿瑞的死亡很有可能是于华康在冲动下进行的激情犯罪。”

“而且这么专业的设备，和未知药源一样，一定是有专人提供，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越川走到玻璃柜正中央的长桌上，拿起几个装着药片的瓶瓶罐罐，“这些应该是还没送出去用完的处方药。”

“俞简，我好像发现了一瓶哑药。”越川把一个小白瓶举起来，看清了说明书上的使用介绍，“已经过期很多年了……”

俞简接过查看后不禁问道：“于华康怎么会有这瓶哑药？”

“而且看这年份，距离现在已经有五年了……所以毒哑老纪的不是别人，就是于华康？”

“养大的干儿子亲手给自己下药，从此以后开口再也说不了话，这滋味可不好受啊。”越川顿时明白了老纪与于华康之间复杂的关系，“把自己的干爹毒哑……难道老纪是知道了什么于华康的秘密，才不得不被灭口？”

两人短促地对视一眼，继续各自搜查起其他线索。

俞简绕过成排玻璃柜来到后方另一个未开辟的秘密空间，终于看到了想象中的大型制冰室——

方形的空间内顶空四角各一个椭圆制冷器，不断释放着遇到室内空气就令其液化显形的超低温气体，门边有调整温度的按键与旋钮，还装备了能实时监测环境温度的冷敏探头。

正中央摆着两个池子，一个是水凝成的冰，另一个则呈现出浅青灰色，和在犍陀罗手雕佛后背，还有装药小型石雕底部看到过的细微裂纹颜色一模一样。

越川也走到了这里：“这就是于华康粘合石雕的原材料？”

俞简用手挖出一块冰，烘在手心里捂热后，放进流入到青灰色泥池里，透明液滴漂浮在泥池的液面上，没有任何要融合的痕迹。

“和水不相溶，又不吸水，怪不得当时会有水渗出来。这种石料可能是做到了纳米流体级别的新型材料，成本高且不常用，我之前在一篇综述里有看到过。”俞简走向门外站着的越川，“这个地下室已经把于华康犯罪的所有证据都解释清楚，警方现在完全有理由给于华康定罪。”

“已经快过去二十分钟了，我们先出去吧，该留的照片都已经在手机里了。”越川用自己的手帕替俞简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牵住要往外走，忽然听见楼顶传来铁门碰撞石墙发出的巨雷声响，心下一紧，“那匠工这么不顶用？我还真是高估了他。”

几乎不用上楼去看，两人就基本了解现在的处境，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木雕匠工在被打晕或打死之前能适时地发出求救信号。

“刚才看了一遍，地下室里除了这扇铁门，没有其他出入口。”越川推了两下，发现门虽然没锁，但被什么坚硬的东西从外面堵住，没有由内推开的可能。

俞简拿着手机在地下室的每个地方转了一圈，信号标志永远保持着欲断不断的半格，甚至把电量耗掉了一小截。

“只能等人来救了。”地下室里没有能落座的地方，越川只能把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让俞简暂时坐着歇会儿。

“希望专案组里有人能发现今天晚上门口少了两双鞋。”俞简坐在玻璃柜对面，眼睛总是能瞟到那几颗目瞪圆睁的头，干脆把注意力全放到手上的几瓶处方药上。

越川看出来俞简的忌讳，调整坐姿用后背挡住了能看见玻璃柜的全部视野：“那三个要是想挑出一个靠谱的，还真挑不出来。”

急匆匆赶来的路上没能吃上晚饭，地下空间也没有能充饥的食物和纯净水，更没有能抵御湿寒低温的衣物被褥，只剩下源源不断蔓出来、侵入骨髓的人造严寒和刺骨霜冻。

两人的体温如跳楼机般急速下降，刚开始还能通过机体自身的调节能力缓和一阵，后面便左支右绌，很难应付，尤其是俞简，不但被高寒干燥气压遏制得呼吸不畅，关节也滞涩得如锈蚀的齿轮，酸痛发僵。

五分钟前越川曾到制冰室，试着调整制冷器的温度和制冷时间，却发现室内制冷系统早就不受调节旋钮控制，不断降低环境温度，应该是于华康事先搞出来的破坏。

回到俞简身边时，面前的人已经出现寒气侵体的某些症状，裸露的皮肤大面积紫白，有几个部位被冻伤成粉红色，微微肿胀，泛紫的嘴唇上沾了点透明冰晶。

越川把御寒毛衣脱下来，罩在俞简身上，把他抱进怀里，不断搓动他的手和脸：“于华康早就料到我们会再来公馆搜证，提前做了手脚，把制冷室的调节系统搞垮了。”

被两只手臂环住的俞简有了点暖意，意识如捞出水般逐渐清明，但又即刻归于混沌：“他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和整个地下室一起毁掉，现在可能仅仅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还冷吗？”越川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底衣，汗毛都快冻得立起来。

“你穿这么少……会出事的。”俞简想要把毛衣脱下来还给越川，却被抱得一点都动不了。

越川把外套抽出来，不嫌弃地套上：“……没事，我能扛，哪像你细皮嫩肉的，一冻就红了。”

地下室的温度依然在不断骤降，温度示数几乎逼近零点，越川尝试着拿着几瓶药卡上持续旋转、排放寒气的制冷器，但叶扇的高速旋转不仅把药瓶碰飞，还割伤了他的手背，鲜血一滴滴落进冰水池里，贯通冰块因体积膨胀导致的裂痕。

“艹。”越川骂了句，回到原位，俞简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冷得发抖，回光返照般用残存的理智把视线扫过地下室里的所有配置。

无论是脚踩的地面，悬空的天花板，还是四周围起来的墙壁，都是用硬实的方砖铺就垒高，连一只蚊虫都难以逃脱，更不用说比蚊虫大上几百倍的成人。

叹出来的人体热气在出口的一刹那就成了白雾，朦朦胧胧地挡住了那些随着液体气泡动态浮动，似乎要从封锁玻璃柜里爬出来的索命冤魂。

俞简觉得浑身发烫起来，像是被倒扣进一锅滚沸的松脂。可他的牙齿分明还在打颤，睫毛上缀了层乳白的霜，寒气正把近零下二十度的气流灌进他拢起来的衣领里。

那十四颗千人千面的头颅，好像一瞬间长出了蠕动的四肢和身体，正努力敲破玻璃冲他而来，手上还握着几枚装满碧绿色液体的注射器。

就像是过去苟活在地下室的每日每夜，那剂药液都会分毫不差地融进自己的血脉，化作无数只不甘、苦怨的白骨爪，将他的脚踝抓出血，无视他一次次想要自救的哀嚎，拖下长阶到无底深渊中去。

“越川……”俞简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越川的肩，裸露的掌心按在越川的后颈上，冷流刮过身体的刺痛感像同时被千万根银针贯穿。

“我在呢。”越川察觉到俞简体表温度的反常，把他包进自己的外套里，“我在。”

俞简的声带都快被冻结，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正在凝结成一朵朵霜花，在绿光下折射出诡异的靛青色。

俞简明白自己现有的体能已经在短短四十分钟内到达了极限，重度失温后人体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肌肉僵硬，脉搏和呼吸速度减慢，最后一步步走向死亡。

“越川……你听着……”俞简从未如此贪恋过什么，可此刻却把脸埋在越川温暖的胸膛里不愿离开。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能隐约听出自己哽咽又悲哀的告别声音的：“我肯定挺不到他们来……”

“这里没有食物和水……等我没了呼吸，你就趁尸体还没凉，把我的血放完，接起来喝掉……”俞简还是不忍心说死这个决绝的字眼的，他说了一长串的话后非常疲累，只能暂停会儿再继续，“……然后活下去。”

安静的时间太久太长，以至于他都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即将步入人生最后一趟旅程。

忽然俞简感觉到唇齿间一片腥甜，有股铁锈味的热流正从齿缝里不断输入，到喉腔愈发烫热黏腻，将他近乎涣散的神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俞简眼皮翕动，看见嘴角带血的越川正托着他的后脑勺，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一遍又一遍重复又耐心地吻着他。

“俞简……你是在和我表白吗？”

“……你是在说爱我吗？”

俞简能明显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正在止不住地颤抖，像是捧着举世无双的稀奇宝贝，悸动又心疼，一刻也不愿意放手。

“我……”俞简染血的贝齿开合几次，蒙了层泪釉的眼睛微弱地眨动着。

读懂了语义的越川含泪亲过俞简的脸，继续向他口中渡血：“……俞简，我们都要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