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坐在茶几旁，指尖反复摩挲着《每日邮报》细腻的纸面，感受着那铅字的凸痕。

她的文字在这个时代第一次挣脱手写的形态，由古登堡印刷机铸就筋骨，跃入时代的洪流。

查尔斯毫不见外地给自己煮了一壶热茶，放了一杯在朱诺手边。

屋内灯光昏黄，茶香氤氲。他单手拿起茶杯，目光却意味深长地落在她身上。

“听说，你是北方来的流民？”

朱诺相信他已经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但这个时代毕竟没有数字化，战后的年代甚至很难有齐全的档案，他的信息来源恐怕只有戴安娜和斯万森。

但她还是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查尔斯笑了，状似不经意地问：“具体是哪个城市呢？也许我去做过生意呢。”

朱诺垂下眼睛, 落在查尔斯杯中的琥珀色漩涡上：“是拉普兰地区很小的一个村镇，您肯定没听过的——叫□□奥。”

“我好像还真去过——旁边有条大河对吗？”灰衣商人带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有吗？”朱诺皱眉，显露出一丝困扰，“我很小的时候被姑姑带着四处流浪了，印象中故乡附近有许多的湖，冬天会结厚厚的冰……但没有大河。”

“是吗，那我一定是记错了。”查尔斯移开了目光，嘴角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那你是怎么学会瑞典语的？”

于是，朱诺把教会学校、北方流民那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又讲了一遍。

像过去的每个听众一样，查尔斯也露出认可的表情：“确实很不容易。”

茶已经放到温热了，朱诺浅啜了一口，直视着查尔斯，问：

“您这次来林雪平是做什么的？总不至于只是来和我分享好消息的吧？”她弹了弹手中的报纸，“不过，为了这个，先谢谢您。”

“对，我就是带来好消息的。”查尔斯微笑，忽然放慢了语速，“只不过，不止这一个。”

“是吗？”朱诺扬眉，“您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查尔斯冲她眨眨眼：“第二个好消息是，《每日邮报》的编辑波尔森很喜欢你的文章，希望看到更多你相关主题的来稿。”

朱诺精神一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什么主题呢？纺织行业还是经济学？”

“虽然很高兴你能提到这些话题，但波尔森先生最想收到关于跨国贸易的文章。”查尔斯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听说，宫廷对如何通过贸易充实国库非常感兴趣。”

朱诺了然地点点头——重商主义。

但她很快羞怯地笑了笑：“那要多谢波尔森先生抬爱了——可惜我不懂跨国贸易，文章里的数据是戴安娜告诉我的。”

查尔斯却不以为意：“那么，写你想写的吧，我相信波尔森先生会从中找到读者想要的。”

“嗯，该不会还有别的好消息吧？”朱诺撑着脑袋，歪头看着他，浅笑盈盈。

“最后一个。”查尔斯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来自斯德哥尔摩皇家纺织厂，他们希望得到利娜纺织机的特许权。”

朱诺神色微变：从皇家报纸到皇家纺织厂，这个大商人确实手眼通天。

她心头一跳，却没有伸手去接，神情都严肃了几分：“这种事情我需要和同事讨论决定——我不该绕过厂主戴安娜，或者共同拥有这项发明的奥尔扬。”

查尔斯轻轻摇了摇头，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柔：“特许权和工厂的经营是不相关的，戴安娜根本是借了你的光。至于特许权，你更无需担心，只要拥有者的其中一位同意就可以。”

朱诺握着茶杯的手心略微汗湿，方才调笑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感觉自己一部分的灵魂升到了房间的空中，冷冷审视着茶几两侧对坐的两人。

这才是今晚这番夜谈的目的吗？

由一个私人的话题展开，最终目的是得到她部分拥有的特许权？

她眨了眨眼，露出动心的表情：“我能得到什么呢？”

查尔斯看了一眼合同：“如果你愿意签的话，那就是全部的许可收入——这个数字是每年一千二百达勒。”

一千二百达勒！

饶是朱诺有所准备，心都重重漏跳一拍。

“相信我，我是在帮你个忙——你是想拿到这笔钱的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百？”查尔斯将椅子往她这边挪了挪，整个人更靠近了些，朱诺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难以捉摸的光芒，“要知道，这份合同最终能带给你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在斯德哥尔摩纺织行业的影响力——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权力。”

朱诺咽了口口水，更仔细地读了一遍合同，踌躇了一番，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羽毛笔。

蘸了墨水的笔尖悬在空中，她突然问：“你能替皇家纺织厂做决定？”

查尔斯往椅子里一靠，嘴角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当然可以。”

“全权吗？”

“全权。”

朱诺点点头：“那就好。事实上，我心目中的价位不低于两千达勒。”

查尔斯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她面色不变，终于难以置信地眯起眼睛：

“朱诺小姐，我好像错看你了——也许你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你知道一千二百达勒是多大一笔钱吗？”

“知道。”朱诺坦然地和他对视，“可以在林雪平购买一块土地，在诺尔雪平买下两条船，在斯德哥尔摩买下一个大宅子、雇二十个仆人。”

“而且是每年。”

朱诺轻轻放下手中的合同，转而拿起了那份《每日邮报》，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写下的文字。

查尔斯惊觉她浑身的气场都变了，像是女王触摸着她的权力与筹码。

“波尔森先生甚至瑞典朝廷为什么关心国际贸易？因为跨国贸易扩张能触及远比瑞典本国大得多的市场、快速积累财富，而拥有先进技术、提升生产效率是其中的关键。”

她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利娜纺织机就能做到这一点，能让瑞典的纺织业在跨国贸易中更具竞争力。皇家纺织厂，作为北欧纺织市场上的领先者，必然会在新式纺织机的引入上迅速行动，否则就会错失这场革命。”

她顿了顿，羽毛笔没有伸向合同，却迅速在报纸边缘划下了几道简单的算式。

查尔斯没有借机插话，眼中却保持着一丝关注的光芒。

“假设皇家纺织厂能引进利娜纺织机，那么每年光是额外的产值都不止三千达勒的百倍。”朱诺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查尔斯，“您是商人，请问不到1%的利润用作特许费，算多吗？”

查尔斯诚实地答道：“算是很少了。”

朱诺报以一笑，眼神更加坚定：“那么，三千达勒并非只是一个价格，而是一个对等的交换。如果皇家纺织厂想要走在时代的前列，那这个数字不仅是合理的，甚至是保守的。”

查尔斯沉默片刻：“朱诺小姐，我还是小瞧你了。两千达勒换你一个签名，你看可以吗？”

“三千五百达勒。”

查尔斯冷静的面具完全裂开了，先前准备的谈判策略被朱诺反常的出价方式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报出下一个心理价位：“两千五百达勒？”

“四千达勒。”朱诺勾唇一笑，“时候不早了，查尔斯先生——您确定还要继续增加皇家纺织厂在特许权这部分的支出吗？”

查尔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领会到了她语气中的坚定以及毫不让步的决心。

他站起身，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四千达勒。明天我把更新的合同送过来。”

“送到纺织厂吧。”朱诺微笑，“我希望我的同事们再参与讨论一些细节条款。”

查尔斯今晚不停地对眼前这个女孩刮目相看——她的小脑瓜里到底装着什么？不过一杯茶的时间，她让他的报价翻了三倍有余，现在看来还不打算独占这笔巨款……

他无奈地摊手：“都按你说的办，好吗？”

“和您合作一如既往地愉快，查尔斯先生。”

朱诺说着，却没有给他续茶，反而站起身，正是逐客的意思。

查尔斯佯装不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你说的很对，时候不早了——虽然有些唐突，呃，不知道你这里方不方便让我借宿一晚？”

朱诺看了看她的小床，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这可不是绅士的请求。”

他用更无辜的语气说：“你知道的，为了给你带来文章发表的消息，我没有安排好时间就进城了——现在城门也关了，我实在找不到地方去。”

朱诺悄然抓紧了放在桌上的钥匙，靠近他。

“放松，朱诺小姐。”查尔斯再次摊开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睡在地上——有一床薄被就可以。”

朱诺摇了摇头。

“像我之前说的，希望我们的对话能保持在工作范畴。”她踮起脚尖，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总督府应该有您的房间吧？”

查尔斯的身躯一震——她对他的了解似乎比他对她的要多。

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受挫。走下台阶、被朱诺送出大门之后，还忍不住回头看她。

铸铁门内，朱诺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晚安，查尔斯先生。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