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儇退了热,气色就跟着好了起来,俩人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四五天,是时候动身回京都了。
事实上,自上次换药后,他们很少交谈,有时四目相对,立刻便像触电一般双双移开视线。
今日成竹出去采买,晚饭时才回来,正好赶上小厮上楼送饭,成竹也没多想,顺手接过食盒。
杨儇见他提着食盒进屋有些惊讶,“我……我本想让店家送上来的。”
“顺手的事。”成竹将食盒放在桌上,又问:“你怎么不下去吃?身子还没好?”
杨儇不想回答。他那日碰巧看见成竹在大堂用饭,成竹用饭没有喊他,他就在心里想,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定让成竹觉得恶心了,此后每日便让店家把饭送到房间里来,避免过多碰面。
成竹见人没有反应,猜测杨儇或许确有难言之隐,毕竟读书人身子弱,受了伤又起热,哪能这么快好利索,于是说道:“你倒不必勉强,若是身子不适,我们可以过几日再走……”
“不必。”杨儇一口回绝,顿了片刻又问:“你、你用饭吗?”
“当然,跑了一天快累死了。”成竹把饭菜拿出来摆好,“我又让店家加了两个肉菜,你这大病初愈的,也见不着个荤腥,能好得了吗?”
杨儇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嗯什么,接过碗筷坐好。
小桌不大,俩人坐着实在是挤,杨儇伸筷夹菜,手背就碰到了成竹袖口,不知怎的手一抖,连菜都夹不稳了。
成竹觉察到杨儇的异样,但没说话,埋头继续扒饭,还没扒两口呢,就见杨儇站了起来,将饭菜拨到碟子里——竟是端起来走到旁边去了。
“你干嘛呢?”成竹放下筷子,“这桌子容不下你了?”
“不是……”杨儇没敢抬头,“我、我怕你觉得别扭。”
“我别扭什么?你这幅样子才是别扭!”成竹抬高了音调,“给我回来吃!”
这话像是命令,成竹说完也有些后悔,毕竟对方是个县令,官阶上压自己一头呢。
哪想杨儇还真的回来了,端着碟子重新坐下。他把嘴唇都咬白了,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幼时不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后来才知道,喜欢男人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已经成了笑柄,幸得读了几年书,秋闱得意,能逃到富阳做个县令,可这县令做的也不好。我明白的,世人不会坦然地接受我,我那日看见你独自用饭,就明白了。你救过我,我感激你,你若觉得我恶心……我亦不会有怨言。”
“你是为这?”成竹突然长舒一口气,“我还当你生气了,在这儿闹别扭呢。”
杨儇诧异地抬起头。
“那什么——”成竹挠了挠发,“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我粗略一想,你既喜欢男人,就应该与女人家的心思差不多,这女人么,若是被扒光了换衣换药自然是不开心的,我猜你定是感到不悦,也不知如何同你解释。”
杨儇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一时间哑口无言,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没有,没有不悦。”
这话,倒有了别的味道。
“行,既然都说开了,那就好好吃饭。”成竹重新拿起筷子,“我真的饿。”
杨儇偏头看人扒饭,真是饿极了的样子,他顿了顿,“我虽是喜欢男人,但对你并无想法,你之前说做个酒肉之交,如今依然可以做得。”
成竹的饭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杨儇见了,给他倒了杯茶,又补充道:“你只需把我当个正常男人看待就行。”
“我没有说你不正常。”成竹接过茶杯猛灌几口,“这种事情非常正常,京都遍地都是,就连我家殿下……”
说到一半突然打住,杨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五殿下他……”
“……就连我家殿下也常说,切勿以一概全。”成竹终于把饭咽了下去,艰难地说道:“总之,等到了京都,你便知道了。”
*
从湖州出来又跑了五六日,直到出了杭州地界,成竹才敢用飞鸽传信,信送到府里已是隔日。
褚元祯收到消息是在午后,他正垂眸给蔺宁剥核桃仁,听裘千虎读了信上的内容,抬起头来说道:“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成竹带回来的这个人,多半不便露面。”
裘千虎一愣,没听懂“不便露面”的意思。
蔺宁接过话茬,“成竹在信中说此人甚为关键,却又没有言明身份,想来要么身份贵重,要么就是被人盯着,总之不便露面。”
“懂了。”裘千虎恍然大悟。
褚元祯将核桃仁放到蔺宁手里,又道:“成竹谨慎,估计会在进城之前弃车步行。裘千虎,你亲自跑一趟,驾车前去接应,守城的侍卫看到是我的车,必然不会严查,只有把人接进府里,此事才算真的稳妥。”
“得嘞,保证把人全须全尾地给您接回来!”裘千虎应下,转身出去了。
蔺宁握着核桃仁出神,“成竹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这般神秘。”
“到时你就知道了。”褚元祯话锋一转,“不过,朝中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怕要出大事。”
这一等就到了人定时分。
按理,即便成竹带着杭州府知府回京,那也只是个四品地方官,哪里值得褚元祯费心思。但蔺宁执意要等,俩人就没有用饭,干巴巴地坐在厅里候着。
等杨儇自报了家门,褚元祯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你便是富阳县县令?县令而已有什么不好明说的,竟让本宫与太傅等了这么久。”
杨儇一听,赶紧跪下。
成竹也跪下了,说道:“都怪属下思虑不周,此事并非杨大人之过,杨大人遭遇仇家追杀,名义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属下赶到时县令府正在办白事,当地人都以为杨大人已然身死。属下为保杨大人安危,这才没有明说,实乃属下之过,还请殿下责罚。”
“子宁,先用饭吧。”蔺宁听完前因后果,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成竹,去通知小厨房,多加两道青菜。杨大人,一路进京辛苦了,不妨坐下来一同用饭,我尚有一些疑虑,还望杨大人不吝相告。”
杨儇哪敢!他跪在地上没敢动,低头说道:“太傅想知道什么,下官定知无不言。”
“起来吧,就照太傅说得办。”褚元祯缓了神色,“一路进京确实辛苦了,成竹,你去通知小厨房加菜,再温一壶黄酒来。”
约莫半柱香后,饭菜陆续上桌,院里的下人已经被清退了,只有成竹侍立在侧。
杨儇感觉自己如坐针毡,连头都不敢抬。他虽然只是一个县令,但这么多年来也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看得出这位太傅不简单,瞧着像是双眼有疾,进出都得有人从旁照顾着,而照顾他的人竟是堂堂五皇子。这五皇子对太傅当真格外用心,连布菜这种小事都是亲力亲为,杨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却又不敢妄自揣测。
“杨大人,素问余杭一带喜好黄酒,正巧府上存有一坛雄黄,乃是端午时陛下赏赐百官的,不知合不合口?”褚元祯先起头,并示意成竹为几人斟酒。
杨儇一听,双膝一软又跪下了,眼看杯中酒水上满,才道:“下官怎敢饮此御赐酒水!托五殿下洪福,下官得以捡回一命,此番进京,下官愿呈上所有证据,甘为五殿下手中棋子,只求能让富阳一事大白于天下。”
“救你的是成竹。”褚元祯抬手让他起来,“就如太傅所言,关于此事尚有一些疑虑,杨大人是当事之人,自然最为清楚,我们边吃边聊。”
这话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杨儇不敢不受,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重新落座。
“杨大人,你方才说的‘证据’是什么?”蔺宁问道。
“回太傅,乃是下官收集的王家罪证。”杨儇反应很快,他见褚元祯低头专心剥鱼刺,便知道今晚主事之人是谁了,赶忙冲着蔺宁再行一礼,“这个王家可谓富阳一霸,向上攀附官员,向下横行乡里。去年我推行土地变革之法,最大的阻碍便是这个王家,后来我许诺拿出税收的两成作为补偿,王家当时同意了,但事后又想索求更多,我不让步,他们便连同当地豪绅一起到县衙闹事,实在可恶。”
“这个王家……”蔺宁顿了一顿,“是追杀你的人?”
“下官猜测,正是。”杨儇实话实说,“王家的家主叫王正甫,说他攀附官员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与杭州府知府徐昌私下交好,此前县令府办白事,徐昌竟肯亲自前来,似乎就是要看看下官究竟死没死。另外,下官收集的证据里也有俩人的来往信件,字里行间全是对于土地变革之法的不满。”
“你说的土地变革之法本宫也有耳闻,去年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呈上的年收账目里就有你们富阳的。”褚元祯接过话茬,“富阳的账目漂亮,良田的产值喜人,但是,此事却没呈到陛下的案头,你可知为何?”
“为何?”杨儇诧异地抬起头,“下官是特意附上的!”
“杨大人似乎不会做官啊。”褚元祯眼皮都没抬,“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土地变革之法乃是收回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由你们县衙统一管理,杨大人收了王家的地,才拿出两成作为补偿,而王家本来可以挣得十成的。”
“哪里来的十成!”杨儇一时心急,不由得提高了音调,“他王家占着近百亩‘天’字号地①,原本可以养活上百人,可王正甫这个老狐狸精于算计,根本不愿意雇人打理,半数良田就这么荒着!百姓手里只有‘人’字号地,辛苦一年还不够喂饱自己的肚子,朝廷的赋税收入不能降,我们又能去哪里凑银子、补窟窿?!”
“杨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朝廷的错?”褚元祯抬起头直视着他,“杨大人可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王家的‘天’字号地乃是祖上所得、朝廷所赐,便是陛下想要收回,都得先由内阁拟诏。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胆敢动士族的土地,行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王家杀你,不冤。”
杨儇身子一震,站了起来,他内心似波涛翻涌,却又不敢擅自离席。
成竹见了,慌忙将人按回座上,“杨大人先坐下,殿下……定是有别的意思。”
褚元祯哂笑一声,“本宫言尽于此,没有别的意思。”
一顿饭吃到现在,杨儇筷子还没动,他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酒杯,“下官自幼喜都史书,早知变革不会容易,常常伴有流血乃至身死。下官坚持推行土地变革之法,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富阳逃到京都,也算是流过血了,明日,下官便去登闻鼓院,不得说法决不罢休,此事就不劳五殿下费心了。”说罢一饮而尽。
话到此处,倒是蔺宁笑了出来,“子宁,说正事吧,莫再试探杨大人了。”
试探?
杨儇倏地瞪大了眼,“五殿下在试探下官?”
“嗯。”褚元祯将剥好的鱼肉放到蔺宁面前,拿手帕擦过手指,才道:“余杭是临河王氏的封地,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时,一举一动都被王氏盯得死死的,那个王正甫之所以敢这么做,不过是仗着背后有王氏撑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大人可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何人?你要去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可你的冤主是王氏,是大洺的五姓门阀,此事非同小可,本宫自然是要试探一下杨大人的胆识。”
“是、是该试探。”杨儇终于缓过神来,“那、那下官该做些什么?”
“等。”蔺宁缓缓开口,“委屈杨大人,这些日子就呆在府里,安安静静做一个‘死人’。待时机合适,自然会让杨大人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