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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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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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元恕停了早朝,他把自己关在奉天殿里想事情,殿外求见的嫔妃来了去去了来,他统统拒之门外,这些嫔妃大多是门阀之后,被送进宫也是怀着拉拢的心思。褚元恕觉得可笑,男人在奉天殿上争得面红耳赤,还要把家中女眷送到宫中争宠,前朝后宫,无孔不入,他突然想起了褚元祯的那句话——“只有削弱门阀的势力,你的位置才能坐得稳”。

只有削弱门阀的势力。

建元帝重视权力的集中,他将五姓世家圈在京都之中,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然而终其一生都要与之缠斗。

褚元恕抬头望向窗外,红墙黄瓦挡住了一半的天空,换来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如果权柄在手……他想做一件事,一件历代帝王都不曾做过的事。

这三日过得飞快,日月交替好像只是瞬息的事。

这三日也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宫之外关于土地变革的传言已是甚嚣尘上,茶馆说书匠大张旗鼓地宣扬土地“充公”论,搞得牙行的生意都比往日里兴旺了几分,已经有人开始用闲置的地契置换银两了。

人们在等,等着皇帝一锤定音,褚元恕也在等,等着内阁给他呈上“租佃条例”。

转眼已是第三日,顾本青说到做到,当真在日落前拟完了“租佃条例”。他将条例内容翻来覆去地看了多遍,目光最终落定在“一田二主”四个字上。

一田二主,这是当日蔺宁提出的设想。

在此之前,大洺的土地只握在门阀士族和地主豪绅的手里,而“一田二主”重新定义了土地的所有权规划,它规定了佃农可以永久享有对土地的实际使用权,且这项权利可用来继承、出卖、抵押或者再出租。换言之,在“一田二主”的保障下,佃农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一笔可以用以继承的固有资产,甚至,产出剩余的额外利益也归自己所有。

初听此言时,顾本青只觉得蔺宁魔怔了,不然怎会生出这般疯狂的念头!但他很快就被说服了,转而佩服蔺宁的胆识。

这三日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将蔺宁当日的设想悉数落于纸上,再集合历朝历代土地变革之案例,这才有了眼前这份“租佃条例”。

顾本青今年六十有八,马上到了致仕回乡的年纪了,他在内阁蹉跎了半辈子,慢慢磨没了年少的意气。内阁是个不受重视的地方,他这个内阁首辅更是不被六部官员待见,本以为这条官路走到了尽头,不想却被褚元祯和蔺宁扶了一把,而正是这一把让顾本青决心一搏。

*

三日后再次上朝。

令众人诧异的是,久病不出的褚元苒竟然也来了。

建元帝膝下有三个亲生儿子,却把唯一的皇位给了褚元恕,至此三个亲生儿子不得不屈于朝堂一隅。老二褚元倬封王后隐居封地,真正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从此不问京都诸事;老四褚元苒自府内管事通敌一事后便一直对外称病,已鲜少出现在众目之下,今次露面属实令人意外。

最后便是褚元祯。褚元祯环视四周,他也想不明白褚元苒为何此时露面,只隐隐觉得殿中的氛围有些不寻常——今日的奉天殿,更像是一个猎场。

褚元苒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目光,微微抬眸,冲着褚元祯偏头一笑,而后兄弟二人双双挪开了视线。

“众卿已经看过内阁拟订的租佃条例了,不妨各自说说,何处满意,何处不满。”褚元恕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无意地一指,“户部对土地之事最为熟悉,户部先说。”

“下官以为,不可。”户部尚书谢逵上前一步,“下官……”

“好,朕知道了。”褚元恕打断他,话锋一转,“兵部,你说。”

兵部尚书祝广庭赶紧上前,“下官初读条例内容,尚有许多细节不明,但下官以为确有可行之处,切不可一棒打死。”

李鸿潜被罢免后,兵部尚书的位置一度空缺,这个祝广庭是个新面孔,原是湖广地区的布政使,因治水有功才被提拔至中枢。褚元恕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而点了礼部的人回话。

礼部尚书伍子篱也持观望之态。

紧接着是刑部、工部和吏部。刑部尚书曹德是褚元祯的人,工部尚书许绅与褚元祯亦有交集,二人默契地选择了中立,而吏部是褚元恕自太子时期便收之麾下的,此刻更是不好直接表明立场。

“你们为官倒是圆滑,一个个的都懂得明哲保身,既然不敢直言进谏,朕要你们又有何用!”褚元恕站了起来,“其他人朕也不问了,却想问问两个手足兄弟,老四,你先说吧。”

褚元苒先是一愣,继而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皇兄无须在意臣弟的意思,臣弟今日前来,不过是出门透气罢了。”

他唤的是“皇兄”,也就没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又说自己是出来“透气”的,铁了心的不与任何一派扯上关系。换言之,褚元苒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参与这场口舌之争,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

褚元恕也笑起来,“逍遥如四弟,如此甚好。”说罢看向另一侧,“老五,这种得罪人的话还需你来讲。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条例的内容你也看过了,依你之见,是否可行?”

“臣弟觉得,可行。”褚元祯上前一步,按规矩行了一礼,又道:“只怕臣弟觉得可行,有人觉得不行。一田二主,便是地主和佃农共享一块土地,二者虽身份、地位各有悬殊,但在土地的使用上却并无差异,佃农甚至可以通过‘继承’的方式将土地传给后辈,这在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世家中人怎会轻易点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火引到了京都权贵的身上。

王昰站了出来,“五殿下这般明嘲暗讽,怕是忘了自己的姓氏,我大洺素有五姓之说,褚、李、钱、墨、王,其中便是以燕云褚氏为首。暂且不说其余几家愿不愿意,便是五殿下来日授封藩王时,也肯在自己的封地上推行这土地变革之法吗?”

“王大人此言有理。”墨宗迟紧随其后接过话茬,“三日前的早朝上,下官曾说,若是能拿出个让我等信服的租佃条例,莫说田地,就是铺子、家宅,我等也愿意倾囊倒箧。但是这份条例的内容委实可笑,世家的利益岂容一个言官定夺?恕我等不能接受!既然五殿下觉得可行,不妨为我等做个表率?”

“当然可以。”褚元祯正色道:“那就请王大人和墨大人出点力,为本宫讨来封王诏令,只要诏令到手,本宫便动身离开京都,再不做这碍眼之人了。”

“五弟,一码归一码,你想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也得先问问朕放不放你走。”褚元恕出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再次环视一周,最后望向顾本青,“这份条例是内阁拟下的,而今朝中重臣对此多有不满,顾卿,你当如何?”

顾本青站了出来,他今日还没发过一言,自上朝起就静静看着,将一张张虚伪做作的面孔尽收眼底,如今再听众人争执,只觉得这你来我往里皆是满满私欲。他垂着首,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重臣不满……”顾本青缓缓开口,“是不满地主和佃农可以平起平坐,不满属于他们的利益被生生分剥了去,不满这片广袤大地之上再无士族专权!当年褚氏四处征伐,是王氏散尽家财凑齐了军饷,大洺初建无人可用,是墨氏不拘一格纳白丁为才。彼时的五姓,也曾承诺与大洺百姓共生,不过数十载,五姓后人竟成了这般模样!你们顶着世家之名,却没有世家的担当,更没有自己祖辈的样子!当真是叫我这个外人看足了笑话!”

“顾大人休要胡言!”许是被戳痛了,王昰面上浮现怒色,“我王氏……”

“王大人!”顾本青厉声打断他,“老臣还没说完!史书有载‘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大洺的天终究不是五姓的天,不是士族门阀的天,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天。今日殿上进谏,亦是为天下百姓请命,土地变革于民生有益,实乃益国利民之良策,重臣不满,属实无奈。内阁势微,我亦人轻,若是生谏不能,那便唯有死谏——”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本青已朝着一侧的盘龙柱撞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他就那样倒在了众人眼前。

血花迸溅。

死寂之后是满堂惊呼,褚元恕惊得后退半步,差点跌倒在龙椅上,冠上的旒串挡住了视线,让他只能看到满眼殷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传太医”,褚元祯最先冲上去,把顾本青扶了起来。

“五……殿下……”顾本青的声音几不可闻,“只能……到这了。”

他整张脸上布满了血水,双眼已看不清东西,仰身望着遥不可及的庑殿顶,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太医马上就到。”褚元祯抓住他的手。

顾本青摇了摇头,他这一生不得志,大半辈子都隐于人后,唯有在最后一刻冲到了前面。文死谏,这是士大夫的光荣,他以一己之力把内阁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谁也不能说内阁中人都是无为的庸才。

“告诉……太傅……”顾本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没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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