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一会儿,见没什么事,徐来扶她回到车上。陈瑶想缓缓再回学校,徐来眼望前方,单手摩挲着方向盘,似乎在酝酿什么话。
通过这几天接触,陈瑶发现本来就不善言辞的徐来,每每遇到重要时刻,要么干脆不语、要么就会犹豫很久,不像自己,越是紧张话越多。但徐来沉默半晌依然不说话,只是又把音乐打开。陈瑶肚子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别的不适感均已消失不见,就说:“好了,送我回学校吧!”徐来却好似被触发了按钮似的,硬生生回了一句,:“去我那儿吧。”陈瑶一时没明白,问:“你说去哪儿?你们学校?”徐来答:“不,去我家。”
陈瑶认识徐来的时间其实也就比孟波晚两三个月,印象中是在风入松书店偶遇,只是孟波没有像之前碰到自己中学竞争对手那样不安,带着陈瑶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后来还一起吃了顿酸辣粉,孟波说这小子上了大学估计也是被学得更“牲口”的虐了,明显比中学时好打交道,陈瑶问他怎么个难打交道法,孟波说他不是那种特“葛”,看不上别人的类型,只是中学那会儿不吭不哈的就知道学习、游泳、下棋,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也总是面无表情,所以大家都叫他“石佛”。
而孟波着实是个挺各色的人,他有点儿洁癖,宿舍的床被别人坐了会很抓狂,就给自己整个床做了帘子,这倒没什么,还引起了给宿舍拉帘儿的风潮,但依然不能阻挡别人坐他的床,毕竟他的床是下铺又挨着宿舍里唯一的桌子,于是他用一大块白布把自己的被褥都罩起来,后来那块白布也给人坐出了一块块黑黢黢的屁股印,他就急了,在自己靠床那方墙壁上用炭笔画了大大一只竖着中指的手,这还不算,他还给自己的帘子装了一圈拉锁,在锁头处用极小的密码锁锁住,本来孟波因为抢走了全班最受欢迎的漂亮女生就已颇不受男生待见,经此一举,更是在背后落得个招人嫌的称号,连带陈瑶也吃了瓜落,觉得她是贪图富贵、爱慕虚荣才会不长眼地跟这么个纨绔子弟混。后来陈瑶发现孟波在中学也是如此,跟大部分同学都是相看两相厌的状态,反而是不怎么说话的徐来跟他虽谈不上亲近,倒也没什么机会结梁子。
后来陈瑶再见徐来发现跟此人难以交谈,连自己这样总是顾着他人感受、善于没话找话的,都很难跟他把对话继续下去。但是从上次“大风天事件”徐来主动改变运动轨迹后,他俩就不再是平行线,而是画在同一坐标轴上的正弦、余弦曲线,不仅相交,而且还似有不停交错之势。
这段艰难时刻有徐来全程陪护,陈瑶对他好感越来越甚,但忽然听说要去他家,还是觉得有些唐突。正在犹豫之时,听到BP机响了起来,只见黑色方块字如像素蝌蚪组成的方阵慢慢游过沼泽绿方框:“速回电,孟波”,后面还跟着一串外地电话号码。
陈瑶略微迟疑,下了决心。跟徐来说自己回个电话,就近找公共电话亭拨通了那个号码。她在这段时间打了多少腹稿,只巴望等电话通了,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就挂,谁知打过去,对方却是个招待所总机,陈瑶又细看BP机的内容,并无分机号和房间号,正不知所措,对方也一副不耐烦随时要挂电话的语气,BP机又响了:“孟波203”。她忙转告总机,电话只“哔”了一声,孟波低沉带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爷爷死了!”陈瑶脑子一热,准备好的台词都没用上,她说:“你孩子也死了!”还不等孟波回答,她已抢着说出憋了许久的那句话:“我们分手吧!”然后毫不迟疑挂了电话,回到车上,对徐来说,“走吧,我们去你家。”
徐来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开车,陈瑶把一直哔哔作响的呼机关了,假装扭头看窗外的风景,其实已是泪流满面。
她把车窗摇下,也不顾外面漫天柳絮,让风吹在脸上,徐来放起音乐,巨大的车噪夹杂收音机里忽隐忽现的乐声。他们在城里的小街道中向北穿行,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日光点点洒在陈瑶伸出车窗外的手臂上,城里节奏比二环外慢,路上行人不疾不徐地溜达,骑自行车的人也是如此,晃晃荡荡不着急的样子,让陈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八十年代北京街头,十几年过去了,竟丝毫没有物是人非之感。
她从初来北京上大学时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是:粗糙、不便、假大空,到后来爱上这里的底蕴、包容、大气、不拘一格,是爱上城吗?还是城里的人?
一路两人无话,广播里传来跟徐来声音有些相似的干净男声:“
明天一早,我猜阳光会好
我要把自己打扫,把破旧的全部卖掉
哦这样多好!
快来吧奔腾电脑……
就让它们代替我来思考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
轻松一下windows98
……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
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开到亚运村,陈瑶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徐来回身拿过那一大包用品,问陈瑶:“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去买。”陈瑶发现里面除了先前看到的卫生巾和纸巾外,居然还有牙刷、毛巾和拖鞋还有很多食物。就问他这是干嘛。徐来说:“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刚好趁周末就别回学校了,在我这儿住吃、洗啊都方便。”陈瑶才明白过来徐来是想让自己住他家!徐来说过他有个世上最严厉的老妈,就这么大剌剌带个陌生女孩回家,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勇气。
徐来看她狐疑,解释道:“这是我爸家,他在一个单元有两套房,一套专供我和我哥偶尔回来住,免得不方便。”陈瑶问:“什么不方便?”徐来避开她眼睛说:“他带人回来,要是我和徐顺在就不方便啊。”陈瑶这才想起徐来爸爸也是个风流浪子。但她并没料到会在外过夜,换洗衣物什么的都没准备,就觉得徐来这个闷葫芦,他倒是未雨绸缪了,但一点口风不漏,却也没给自己留半点余地。可此时陈瑶从里到外都脆弱至极,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依靠,她不愿孤单一人回学校受煎熬,就说:“我没带换洗的衣服和睡衣”,徐来说反正离得也不太远,可以回学校取一趟,陈瑶此刻一点不想见到同学、也无意回到充满与孟波记忆的环境,想想两天也不是不能克服,便问他有没有T恤,徐来脸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说有,陈瑶突然意识到他八成是想到了自己穿他T恤的样子。
徐来带陈瑶去的是位于17层的一套狭长的一室一厅,进门左手是卫生间,右手一个很短的过道一侧凹进去十来平米算是客厅,另一侧是厨房,客厅很暗,采光来自隔着玻璃隔窗的厨房,最顶头是卧室。客厅里除了一张很宽大的沙发,一个冰箱和一盏可以看起来可以折叠的边几就什么也摆不下了,卧室里摆了一张床,床头柜,五斗橱、带镜子的大衣柜、书桌和椅子各一件,还有个电视柜和电视,把一件本来还算宽敞的卧室也塞得满满当当,卧室外连着向西的阳台。徐来说他爸住在同单元21层的一套三居室。
卧室里挂着巨幅Bon Jovi、Nirvana、Bjork、Sinead O’Connor海报,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些照片,大都是徐顺的,只有两张里有徐来,一张是小时候哥俩儿的合影,徐顺瘦点儿,徐来圆滚滚的很可爱,腮帮子鼓鼓挤着嘟嘟的小嘴,另一张里身披水珠的徐来游泳获了什么奖,只穿着泳裤,和亚军季军拿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这应该就是孟波所说的徐来巅峰时代了,照片里他宽肩扎背,六块腹肌清晰可见,当时阳光灿烂,徐来笑得更灿烂,俊秀的模样很像日本影星福山雅治。
徐来忙着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陈瑶想去帮忙,被他劝回沙发上坐着,陈瑶问他为什么不游泳了?他说太忙,反问陈瑶喜不喜欢游泳,陈瑶摇摇头,表示自己是只旱鸭子。陈瑶问他喜欢摇滚吗?怎么贴了这么多摇滚乐手,他说都是以前徐顺贴的,他很少回这儿住,陈瑶问徐顺有地方为什么还要去村儿里租房子住呢?徐来笑道,他闹得太夸张,邻居经常提意见,而且屡教不改,他爸就给补贴些钱,让他自己出去住了,边说边指着卧室一角发黑的墙面说:“原来这儿堆着他一套大音响,隔壁家老头心梗犯了三回。”本该对那个心梗患者表示同情的陈瑶想想那个场景却忍不住发笑。
毕竟刚从医院回来,陈瑶觉得自己身上都是病菌,想先洗个澡,徐来问她:“你想喝粥还是吃馄饨,我先给你做上。待会儿出来就能吃了。“陈瑶最爱吃馄饨,心想怎么这么巧,北方人一般不做馄饨,他还偏偏就准备了,又想起有次和孟波他们仨在双榆树馄饨侯吃过饭,可能自己席间提起过,难道是他当时就记住了?跑到厨房看他已经把水做在炉灶上,问他:“你的T恤呢?” 他说在五斗橱里,陈瑶跑去翻了一件上面印有老鹰乐队标志的黑T恤在镜子里比划一下觉得挺好看,就问他:“这件可以吗?”徐来转头一看,却说:“这是徐顺的。”边说边自己来翻了一件上面绣着七喜汽水标志人物Fido Dido的白色文化衫给陈瑶。陈瑶心想,穿谁的衣服有区别吗?
她进到卫生间,那里只有一面小镜子,而且显然是给一家子高个男人准备的,她要踮着脚尖才能看全自己整张脸,除了眼睛有些红肿以外,这张脸看不出跟以往的任何区别,令她惊诧的是头顶似乎生出了几根白发。陈瑶尽量靠近镜子,仔细检查,发现只是一丝柳絮夹杂其中。她脱下衣服,看到卫生巾上的血并不多,低头望着自己身体:水滴形的胸部变大了些,之前平缓的起伏似乎有了陡峭之势,小腹依然光洁平坦,让她几乎无法想象三小时前那里还藏着一个本有机会拥有无限可能的小生命。但她已没有丝毫悲伤,只觉轻松。
她在热水里不知淋了多久,直到肚子咕咕叫起来,才关水穿衣。她套上那件大T恤,抬抬胳膊动动腿,发现这件T恤极其宽大,跟自己平时穿的睡裙长短差不多,把整个人遮挡的严严实实,一点儿不会跑光后,这才走了出来。看到热腾腾的馄饨已放在桌上,徐来却不见了踪影。她想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见缺什么又出去买了,便踏实吃起馄饨来。
她突然想起要跟家里打电话,免得连着两天不在,万一被母亲打电话到宿舍露了马脚可就糟了。她打到谢晓岚单位,母亲照例先问她肖建国那边进行的如何,她说最近还没去过,谢晓岚催她必须上点儿心,免得王欣万一只是随口一提,她自己又不吭气,这事黑不提白不提就错失了良机。陈瑶见缝插针,说周末要陪卞雨佳回她家住两天。
卞雨佳是国际会计专业的北京姑娘,跟陈瑶很投脾气,去年十一跟陈瑶回西安玩儿过,所以谢晓岚也认识,她爸爸长期外派到非洲做基建工作,妈妈有时也会去探亲,陈瑶以前也有去她家住的经历。谢晓岚对此事并不关心,只是不断叮嘱女儿要抓紧肖建国这条线。
这边刚放下电话,徐来就开门进来了,原来他想起屋里没有电吹风,便到他爸那里去找,结果翻了半天才找到。陈瑶笑他道:“我头发比你也长不了多少,现在又不是数九寒冬,一会儿就干了。“徐来却说:“今天医生不是说了不能着凉不能碰冷水吗?我姑也说,这为什么要叫小产,就是跟生个孩子差不多的意思,我妈那会儿生我没注意,打我记事儿起到现在她都老头疼。”
陈瑶很少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一方面觉得这些婆婆妈妈的话被他一说倒显得很新鲜,一方面心下感动,不再多事儿,听话地把头发吹干。
吃完饭徐来很自然地起身收拾,屋里又沉默下来,陈瑶蜷在沙发上照例没话找话:“这是你的T恤吗?”徐来回头望她一眼,看到陈瑶把T恤穿出和自己想象中毫不一致的睡裙效果,答:“是啊。”陈瑶道:“这也太大了,我以前穿过孟波的,只打到这儿。”她边说边在大腿中部一比划,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徐来倒是不在意,说:“这是我爸出国给我带的,他觉得我又高又壮应该穿XXL的,结果北欧人的XXL应该是咱们这儿的XXXXL。”两人说话的当儿,突然传出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陈瑶循声看去,是客厅最暗的角度里摆着一只精致的木头小房子自鸣钟,现在房子上暗红色半圆小窗从中间打开,一只小木鸟正突突地一下下报着时,已是下午三点。
徐来收拾完又给陈瑶倒水吃药,自己也去洗澡。他站在陈瑶洗过澡的地方,闻着女生带着婴孩乳香似的好闻气味,看着地上纠缠不清的湿头发,想起那天去使馆把脸埋在她后脖子细小绒毛和丝绵般秀发中的感觉,只觉得燥动起来。他把水调的凉些,只想把一身燥热冲冷。
出来后,只见陈瑶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用毛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密不透风,只露出精巧的面孔,像只包在茧里引人遐思的蝴蝶。徐来坐在床边,很快意识到这个距离,这种气氛太过危险,他从包里翻出《吴清源的黑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