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昳在室内摆弄着琴弦,却没心思调。
偷得几日闲,做一回纨绔。
过往就不存在了吗?
直至看到韶灼,他才承认,偷来的东西果然不长久。
吴芷珺出现的刚刚好,至少方才,他不想多留。
故人变化之大令人诧异,一切隐隐有种失控的感觉。
“呀!”
吴芷珺轻呼了一声,谢昳回神。
琴上滴落豆大的猩红,指尖不知何时被琴弦勒开。
谢昳皱起了眉毛,果然,抚琴时不该三心二意。
冷不防听见,吴芷珺带着笑意声音:
“若是先生这几日不想来,便不来吧,那个谢大人也不知会住多久,我不高兴见到他,就也不想让先生看见他。”
谢昳在心里苦笑,他这学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一面之缘竟瞧出端倪,还将理由说的如此宛转。
但此时谢昳确实不想面对韶灼。
谈不上喜怒,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看到韶灼,就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
而他,厌恶的,就是过去的谢昳。
见谢昳又愣神了。
吴芷珺一把将他的手拉过去,用帕子擦干净手指,细细包扎起来。
帕子上绣着的竹叶,谢昳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取笑吴芷珺:
“刚才园子里那股好学劲儿哪里去了?竟然敢撵起老师了。”
吴芷珺忽而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忧愁道:
“先生,我快满十八岁了,要是一直不会长大该多好。”
谢昳看着面前的少女,吴芷珺心思深,明面天真,真有事情就会沉到肚子里。
自古重男轻女。
可有一个这样乖巧聪慧的女儿不好么?
古往今来听到的多是,男人抛妻弃子,女子多数选择撑起摇摇欲坠的家,受着冷嘲热讽也要养大子女。
可见女子未必不如男子。
将手收回,是他自己杞人忧天。
他如今换了躯壳,沈梦笼背景干净,与谢昳没任何关系。
他要过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
谢昳不知,他弹琴的样子,落进远处一双深沉的眼中。
韶灼靠在门边,远远的看着,眸色暗沉,思绪却远飞天际。
数年前,谢昳在亭中静坐,手抚着琴,神情无悲无喜,却是让人触目惊心,那样的谢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韶灼清晰记得,谢昳拾起落在袖口的竹叶,映照了一身斑驳的竹影。已是深秋,韶灼从屋里拿出墨色的狐氅给谢昳系好。
若是往常,谢昳大约会拂开他直接起身离开。
可那时,谢昳的心思只在眼前的琴中,默默的抚着琴,十指纤瘦,白皙如玉,指间微露粉红。那是谢昳很喜欢的琴,落款刻着‘归舟’,一直摆在书房,轻易不弹奏。韶灼不知琴的来历,甚至以为那琴是摆设,但是谢昳的神情告诉他,它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彼时,爱慕与仇恨在他心里扭成疤痕,想把谢昳撕碎,填满心中的窟窿,可现实是,一看见谢昳单衣薄裳,立刻走进屋里拿出大氅。
给谢昳披上狐氅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谢昳的脖子。
雪白的脖颈,颜色与衣服融到一起,韶灼心中雀跃好久,表情不露分毫异样,微微屏息着,这样的皮肤,让人情不自禁想在上面留下印迹,会是怎样的风景?
幸好谢昳不知道他的心思,才能让他如此靠近。
谢昳的身体,他不仅见过,还触摸过。
可那种经历他不想再来一次。
谢昳死的那天,他抱着谢昳茫然失措,直到手里完全冰凉。只凭直觉,木然的给谢昳擦洗干净,极为认真。
给他换上平日的衣袍,再将他湿漉漉头发理顺,慢慢擦干。
他知这人有洁癖,身上粘血会睡不安稳。
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韶灼记不清楚。
只知道剩余的时间,对着谢昳的尸身过了一整晚。
现在,调琴的沈梦笼。
低头的弧度同谢昳如出一辙。
韶灼神色满足,仰头闭眼,面上带着温柔的笑。
弹琴的谢昳,突然抬头朝窗外某处看过去。
入目除了一片萧瑟的斑竹叶,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去继续抚着琴弦。
心里想向吴员外告几天假,整理一下因见故人泛起的心绪。
走在街上,谢昳暗下决心抛却过往的一切。
日子本就荒唐,他又一直活的不舒坦,能不难为自己就尽量少折腾。
长街上,参差不齐的十里屋檐,漫天开放,如火如荼的夹竹桃。
叶影婆娑,花红柳绿。
生活,合该如此。
不必去学阮籍的放浪轻狂,至少可用荷包中剩余的钱,为自己添几株芍药。
谢昳心情转好,抬脚徐行,准备去花店转悠两趟。
卖花的老板,精亮的眼睛闪着银光:
“客官好眼力,这些全是金蕊的千叶白花,再等个把儿月开花了,香气扑鼻,可就不是这个价喽!”
谢昳咬牙,指着那盆要价五两,最贵的:
“不能便宜点?哪有寻常人用五两银子买盆花的。”
老板摇头晃脑,笑道:
“咦,小本生意,不讲价。”
而后眼珠一转,迅速点了点旁边几盆。
“若是这几盆打包买,给您每盆便宜十钱。要是您清场的话,每盆便宜二十钱。”
最后谢昳全都买下来了。
花五两银子嫌贵,花四十两反而觉得便宜。
谢昳心满意足。
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叶子,喜笑颜开,虽然暂时没有花,但他就是出奇的喜欢,梦中那片芍药花香,仿佛闭了眼还能闻到。
这花叫将离,寓意不好,很多人不往家里种,只有谢昳反骨作怪。
越是世人不容的,他越是要喜爱。
怨不得这老板生意好,没付钱时,客客气气,有问必答,付了钱后,更是笑容满面,服务周到,还承诺把花给谢昳送到家。
谢昳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听见敲门声。
载着满满一车的芍药,被送到了门口,引得翠枝诧异,问他:
平白无故,怎买这么多花?
谢昳也是吃惊,他记得自己买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么多啊!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看出谢昳的疑问,忙答:
“我们老板说,先生是惜花之人,这多出来的品种,都是送给先生的,先生放一起养吧!”
谢昳含笑收下,心里为这老板惋惜。
老板还真是看错人了。
他只是一时兴起,贪恋梦中的花香而已。
买的时候也只是在想,花都开了该多好看,若真要自己细细打理,恐怕不尽人意。
谢昳想,前世光是养个韶灼就够难的,况且是事事都需照料的花呢?
他喜欢芍药不错,可喜欢的是那开出来大朵的花。
若是将这些花直接堆在院子,不管不问就能开出来,那他会更加高兴。
于是,谢昳开始了自己的龟居生涯。
若不是近来雨水多,他说不定租一条船出去游玩了。
翠枝帮工的那户人家有喜事,看中翠枝的绣工,留她在那边住几天,说是要把喜服赶出来,院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昳面无表情的盯着屋顶,快无聊疯了。
也罢,给何胖子寄几张字画,问问近况吧。
再去把衣服抖出来晒一晒。
沈梦笼的旧衣,他已经很久没穿了,一到蓉城,就奔着成衣铺,将翠枝与自己的一身行头全换了,穿上了心心念念的软缎。
他原本准备直接扔了旧衣服,但翠枝非说扔了浪费,拾进去用清水洗净。
粗织的棉麻,刮得皮肤痒,难以入睡。
谢昳好奇,怎么拿在手里不觉得硬,一穿身上就难受呢?
摸了一把内里,柔韧有厚度。
翻过来,一块巴掌大,方方正正的补丁。
用手揉搓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有穿过,才知道到底有多硌人。
谢昳突然脑子一动。
前世他只穿湖丝,知道丝织衣物易破,稍不注意就会磨损勾丝。
他虽不清楚普通人,把衣服穿到破损是什么地步。
但他知道,衣服不会在这个位置磨坏。
起身寻来剪刀哦,沿着缝合处,将线挑断。
露出一个牛皮纸包。
谢昳一直以为是自己矫情,没想到内有乾坤。
硌人的是折起来的棱角。
牛皮纸包被压得严严实实,只有两张纸的厚度,覆上布料后跟本看不出异样。
谢昳用针划开胶水,抽出了一张纸。
上面有字画,字写的是:
灰碱一钱,石膏五钱,化于水中制成膏状,辅以......
慢慢看完后,谢昳将纸原封不动折好,复原。
沈梦笼一介书生,竟然卷入私盐案,全在此张纸上。
将所有信息理了一遍,这才对上。
邓家掌管盐矿,沈家掌握提纯之法,早期两家旗鼓相当,交好时连亲事都定下,沈家是从沈父得了急症去世后败落的。
应是沈父平时办理事情时,没让沈梦笼掺和进来,导致他一死,沈家就无法获利,从而败落。
谢昳料想沈父定是病的极为突然,死的也突然。
来不及将提纯之法亲手教给沈梦笼,不然沈家也不会清贫至此。沈梦笼成年,能看懂方法后,肯定尝试演练过。
翠枝曾说,见过他跟邓世同一起去贡县。
那应该就是去试验提纯精盐,肯定是效果一般,才去了多次。
不禁在心内慨叹:
如今方子在手,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呐!
谢昳从前不在乎,是因他总习惯性觉得,这是沈梦笼的事情,与他无关。
其实静下心仔细一想,非常容易。
天下熙攘皆为利。
邓家虽被灭,盐矿仍在,盐矿就是钱,盐矿落入谁手,谁就是邓家灭门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