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谢行尘缓缓眨了下眼,忽然想到在那青龙像旁看到这小楼的情状。
当时所见,这楼如同浸血的长钉般,陡然插入厚土之中,万千怨气纠葛缠绕,尽数被直直引入地下,同周遭的地脉灵气一道,直通那长钉之下的东西中。
楼内这阵法并非为了阻挡,而是为了滋养。
他们不是用来斩除邪祟的术士,他们不过是一众祭品——
一众与那所镇之物的养料!
“……”
“哈哈哈……”
撞破个奇诡之局,谢行尘非但不慌张,反而不合时宜的笑了起来。
算命先生……
县令……
这道明县当真是块人才济济的宝地!
尚不等他乐完,一道低低的咒骂忽地传来。
“……疯子。”
那大汉本瞪着书生骂骂咧咧,有一两个和事的在一旁紧劝着,尚在僵持之中,没曾想一旁古怪的青年忽地笑出了声来。
如此诡异之处,众人皆紧绷着根弦,突然有个人乐出声来,霎时给他们岌岌可危的神智又盖了层寒凉的厚雪。
有个麻雀胆子细瘦男子的被阵法影响,又冷不丁撞上谢行尘一个笑,登时两眼一翻,被人掐着脖子般“哽”一声,当即背过了气去。
而另一旁,见他又笑,大汉色厉内荏的怒骂瞬间没了声,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抖着唇兀自哆嗦了半晌,才盯上谢行尘,勉强自嗓子眼挤出个咒骂来。
嗯嗯,这才对嘛。
谢行尘笑吟吟地点点头,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个骂名。
好似这是在夸他一般。
许是有段时间没作妖,太久没听得这个骂名,现下冷不丁一听倒还挺亲切的。
大汉那一声“疯子”声量甚微,全然未曾想过他能听见,登时绷紧了嘴角,颇有些惶惶。
“……唔。”
大汉正僵着身子挤不出声来,一旁的书生却先作了声,他面上带着丝歉意,转头望向谢行尘,眉间一点厌恶气还未全散去,大体却仍旧是一派春风和煦。
他揣手立在一旁,含笑道,“乌先生见笑,圣人云:‘兴于诗,立于礼……’(注1)”
“……”
书生一句话,四下皆静了下来。整整齐齐,甚是默契。
谢行尘好悬没跟着背过气去。
他早该料到这书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刚听了半句,谢行尘便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有没有法子能叫这书生闭嘴!
他幽幽地吐了口气,那书生却全然不曾察言观色,颇有副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就这般兀自喋喋不休了半晌,他才终于切入正题:“此地甚是凶险,乌先生若是不嫌弃,不若同小生和诸位大师一道,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书生话音未落,谢行尘当即拨浪鼓般紧摇了摇头。
废话,跟他们一块瞎走去找死么?
不被这阵困死,也先给这书生念叨死得了!
才听了那书生片刻言语,谢行尘的魂都要当场被超度走了。
左右是万万不能跟着他们,谢行尘不但没凑上前,反而侧身让出条路来,大有一副请诸位快滚的架势。
对于半路冒出来的谢行尘,面前那帮人自不愿带上,只是还未等出言反对,谢行尘竟甚会察言观色般自行让了条路出来。
一群人搜肠刮肚找出来的一肚子怨言也没地方搁了,便尽数吞了回去,神色也颇有些讪讪。
山羊胡老道举着火折子,一直未曾开口,只是见黑衣青年果断让路,便皱起了眉头来。
“这位……乌小友,”思量片刻,老道甚是疑虑地开了口,“可有寻得此地的出路么?”
见他询问,谢行尘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促狭地笑了起来。
“出路不知,”他腕子一抖,欣长素白的指尖刷地夹出张符箓来,面上挂的笑也随之扩大,“拙见倒有。”
话音未落,尚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忽地一甩手,黄符带着其上龙腾虎跃般的符文,裹着风“啪”地贴到了面前的地板上。
接着,一句咒文诵出,以符箓为中心,乍然间妖风四起!
楼内平地起风,打着旋向众人猛冲过来,这阵怪风困于一隅之间,脾气不小,霎时掠至老道手中的火折子,只听得“噗噗”两声,火折子和那红烛尽数灭了。
四下瞬间陷入了泼墨般的黑暗之中。
这阵风来的快走的也快,不过弹指之间便倏然止息,地上的符箓也跟着无火自燃,自边缘处烧起焦黑的卷边,一寸寸将整张符箓吞噬殆尽,顷刻间化为灰烟。
周围的屏风与烛台被方才的风吹的啪啪作响,却立的甚稳,未曾挪出半寸。
突如其来黑暗中,惊呼声四起,一道煞是好听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打破了此起彼伏地惊叫:“在下的拙见便是,不如把这些灯火尽数熄了吧。”
“……”
谁家好人先动手再建议啊?!
这是拙见么?这是蹬鼻子上脸还差不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众人登时乱作一团,有几个直接当场破口大骂起来。
谢行尘气定神闲地揣着手立在一旁,听得乱七八糟的骂声,不由得“啧啧”两声,面上还挂着笑,心里直喊冤枉。
天地良心,他这次可真没有故意耍那帮人。
叫他们熄了灯火并没有错,若是再一路看着那堆屏风,不出多久他们便要尽数失心疯了。
设阵之人大约就是这般想法,所来之人不死即疯。若是疯了甚至更好,便永远溺于滔天的怨念之中,直至行将就木、油尽灯枯。
当真毒辣。
按理来讲,此番不过萍水相逢,谢行尘全然没有要帮这群人的理由,只是在他眼里,设局之人虽给他送了乐子,却也算是耍了他。
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定要多多少少“回馈”点什么,最好能叫这设局之人功亏一篑!
想要怨气?没门!
“嘘!噤声!”
一片混乱之中,那老道的声音忽地传来,同一颗定心丸般,吱哇乱叫的众人当即息了声,静静等着老道的下文。
“诸位不必慌张,且随着在下所击声响一道前进。”老道的声音再次传来,接着,几声“笃笃”的敲击声传了过来,似是拐杖敲击地板的声响,想来应该是老道那背上那桃木剑敲了敲地面。
听得老道这番话语,谢行尘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
本以为这帮人绝计不会听他的,没想到这帮人里竟不全是脑袋空空的呆子,这老道反应还挺快。
他有些赞许的点了点头,却依旧揣着手立在一旁没动,也不再理会旁人,兀自于脑海中解起剩下的阵来。
老道倒是有心同他一道,只是尽被他当做了耳旁风,见状,便也无人再做坚持,一阵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着笃笃的敲响,片刻功夫便越来越微弱,直至再也听不见了。
身侧一空,那书生似乎也随着老道的击响一道走了,四下转瞬间陷入了一片极黑极静之中。
闹声远去,谢行尘缓缓眨了眨眼,把先前收入怀中的符箓又夹了出来。
低低一声咒文念出,他随手将那符箓向空中一丢,接着略一抬手,手面摊平自下而上一托。
“噗。”
一簇火光猝然亮起。
方才被甩出的那道符箓顶上窜起簇火焰来。
怪的是,火焰并未将符箓吞没燃尽,而是不高不低的裹在符箓顶上,薄薄一张黄纸竟未有任何损伤。
谢行尘一手托着那符箓,黄符却未曾贴于他手上,而是离了不到一寸的距离飘忽忽悬着,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跟着。
这位仁兄真算是没皮没脸的,刚灭了那帮人的火,他倒是自己点起来了。
不过若这般说他,谢行尘定是又要大喊冤枉了——
许是因根骨清奇?早在几年之前,他便发觉不知自何时起,损人心智的法术神通对他都近乎无甚影响。这屏风阵也是一样,方才也算是呆了半晌,他却一丝怨念都未曾有过。
且方才这片刻功夫,他已彻底将这阵法解了出来。
若是没有意外,不出多久他便能离开此地了。
此阵虽是古怪,却也逃不出八门八神三奇六仪之列,只要寻得生门走出,便算是彻底脱了这阵了。
符箓安安静静燃着火,比先前老道那火折子还要亮上几分,火光一燎,谢行尘一打眼便瞧见地上躺了个人。
正是之前叫他吓撅过去那个。
谢行尘:“……”
那帮人竟还忘了给这人捎上了。
颇为无言地抓了抓头发,他最终还是蹲下了身去,一手抓住那人的肩膀囫囵摇了起来。
兴许是他没收着力道,左摇右摆晃了两下,胆小如鼠这位便哼了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来。
睁眼的一瞬间,便瞧见那黑衣青年放大的脸在自己面前。
“……”
大眼瞪小眼片刻,那人好悬没又“哽”一声当场再昏过去。
不过谢行尘可没功夫跟他折腾,见他又要晕,便直接托着那人的臂弯站起身来,欲一把将软面条般的那人拉起来。
那人被他这么一拉,约莫是将他当做什么要人命的邪祟了,当即臂上发力,猛地将谢行尘一推,接着鬼哭狼嚎地跑出去了。
谢行尘:“……”
他被推的一个踉跄,好悬没一屁股坐地上。
算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兀自砸了砸嘴,他自觉此番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便不再多管,抬脚便往那层层叠叠的屏风中走去。
这些屏风看着杂乱无章难以下脚,其实期间皆有通路,将八门尽数相连。
只要解出阵来,寻至生门便仅剩段走路功夫,不过是屏风切割出的通路七拐八拐,有些曲折罢了。
火光浮动,于屏风间切出道道斑驳的影,摇摇曳曳带出种群魔乱舞之感。
行于层层叠叠的屏风与烛台间,谢行尘脚步却飞快,片刻不停,近乎拖出道残影来。
快要到了。
一面疾走着,他一面于口中念念有词,低声算着方才解出的阵,约莫能有一盏茶的功夫,眼见着便要至生门之处,他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有血腥味……
丝丝缕缕的腥气不知自何处飘至,若有若无,最开始他还以为是个错觉,只是随着他极快的行进,越是靠近生门,那股血腥味便越是浓重。
谢行尘蹙着眉心,心中隐隐升起股难言的怪异之感。
“哒。”
飞快地与阵中穿梭,侧身绕过又一道屏风,谢行尘蓦地止住了脚步。
在他面前还有两扇屏风,同样立着两方烛台,中间留着一人宽的缝隙,那便是生门。
抬脚跨出一步,他就能跨入生门了。
但是……
谢行尘缓缓垂下燃着火的符箓。
四下的血腥味已无法忽视,哪怕不是他这种五感极佳的也能给呛住,腥甜气近乎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谢行尘不由得退了一步。
火光驱开黑暗,两扇屏风之间,落于地上那物也显出了全貌来。
那是个头颅。
这脑袋似是被极其粗暴地生生自脖颈扯落,头下皮肉开绽,皮肉几乎脱了形,白色的骨茬裹了层血水,尚且鲜红的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那脑袋上的胡须也被浸的打结,面颊上还有些许血斑已然凝涸,化作了黑褐一团扒于皮上。
人头双目圆睁,做大骇状,极是怵人。
虽只有个变形的脑袋,谢行尘还是认了出来——这是那个山羊胡老道的头。
而同这老道一道之人,已然无影无踪。
奇怪……
谢行尘盯着那脑袋圆睁的双目,慢腾腾地眨了眨眼。
既已找到生门,他为何会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