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蓦地自鞋底直窜而起。
谢行尘神色倏然一凛,他一手托着火符,另一只手于腰间布袋中一摸,又夹了道符出来。而后身形一矮,向后一跨步,退离了那尚在流淌的血泊,半身隐在屏风之后。
“哧。”
前脚将将隐至屏风后,便在此时,面前两方烛台之上的红烛攸地自燃而起。
细小的火苗笼在血红的屏风和烛台上,亦滴血般透出昏昏暗暗的红光来。
明明此处一丝风都拂不到,那两簇涂了血色的火苗却乍然一跳!
刹那间,好似骤换了地方般,眼前瞬间显出大团的光亮。
两扇屏风后,原本寂寂一片死黑之处,乍然间亮起烛火,虽亦是有些昏暗,却足以将生门处照个透亮。
变故骤生,谢行尘极轻地念出句咒文,手中悬着的火符倏然消散,他复又轻手轻脚向后挪了一步,将自己整个隐于照不到光的黑暗中。
飘飘忽忽的烛火驱开些许黑暗,周遭一切都裹了层毛乎乎的黑边,随着火苗猝然一个跳跃,黑边似万千鬼影般陡然摇动,掀起翻腾的墨浪。
而那两扇屏风之后,凤烛掩映,大团鲜红裹着些许金色徐徐铺展,赫然是一处花烛洞房!
大红的幔帐近乎垂地,床榻上也皆是满目赤红,只是叫屏风挡去些许,只能自镂空的雕花下透出个影来。
而在这床榻的正当中,端坐着一位新娘子。
那新娘子所在之处正对着两扇屏风间的空隙处,受不得半点阻挡。
只见她安安静静端坐在床榻上,屏风正好在她两侧框住个边。她着一身大红喜服,领边袖口尽滚着金丝缠枝纹边,一身衣袍以金银丝绣满了团花和吉祥纹,满身华冠丽服,极是精细。
谢行尘隐于暗处看着那新娘子,视线寸寸抬起,直至瞥至新娘子的头上时,蓦地蹙起眉头——
怪哉怪哉……
这新娘子怎得盖着块白盖头?!
满目涂血的大红中,迢迢一抹白色尤为突兀,甚显诡谲,近乎有些刺眼了。
一块白绸静静盖在新娘子头上,软塌塌向下垂落,柔软的料子曲起些许褶纹来,落下道道阴影,被红烛映照,森森然浮出些青光来。
好不晦气。
一切尽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这怪异的新娘子便这么猝然出现,直直撞入眼底,恍若幻境一般。
谢行尘敛住气息,略一垂眼,正瞧见那新娘子拂于髀间的手上。
那双手白的近乎透出青紫来,而半敛于袖口的指尖,斑斑驳驳沾了一片红褐色的东西。
“……”
慢吞吞看了看新娘子的手,他又垂眼瞧了瞧地上的人头,不免有些呲牙咧嘴。
看着就疼啊……
现下,拿膝盖想也知道,这生门绝对出了问题。
不仅出了问题,瞧这架势,是个死门还差不多!
来不及多想,他当即脚底抹油,趁那新娘子还未曾发现,直接一猫腰钻入了屏风之中,脚步极快的顺着原路往回跑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面于黑暗中穿梭,他一面扯了张驱邪符拍在自己身上,而后以极轻的声量念了句咒文。
听得身后没有凛凛阴风跟来,想来那新娘子未曾发现他,他便略放宽了点心神,兀自思忖起来:所解之阵并无问题,此处就是生门不会有错,但为何会冒个邪祟出来?
实话实说,他也未曾料到此地真有邪祟。
虽说这楼建的古怪,但若是以阴宅来说,此地风水甚至称得上好,绝计养不出邪祟来。
正如他刚看那布告时所想,邪祟又不是路边的树随处可见,单能养出毫无神智的行尸的地都不多见,更别说养出随随便便要人性命的厉鬼了。
难不成……还是同此地所镇压之物有关?
没成想那布告里竟还有真话。
如此紧迫关头,谢行尘甚至还能分出心神一哂。思绪电转,他眸间忽地一亮,敏锐地捕捉到丝问题来。
等等……
阴宅?
一瞬间如过电一般,心间一亮,他猝然睁大了眼,混沌思绪倏然清明起来。
阴宅……阴宅……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眉心攸地舒展,霎时明白了问题所在。
此地以阴宅墓地风水之势而建喜堂,阴阳倒置,一切生死吉凶也尽数倒置!
奇门遁甲之术融时空于一处,阵型变化莫测,同起局设阵之所脱不出关系,阴阳所对吉凶不同,所对八门也全然不同,他方才所推生门乃以喜堂阳宅为局,所推并无差错,只是此地实为阴象,故而八门吉凶全然相反了。
生及是死,死及是生!
若是他所猜不错,死门才是此阵的破局之处!
谢行尘脚步当即一顿,于黑暗中一转身,凭借所推阵局,抬脚便要往死门方向走。
亏的那老道算是给他提了个醒,他没有一脚跨入生门之中去,而他藏的又快,新娘子也未曾发现,故而于阵中穿梭片刻,也算是彻底脱了险境。
“……”
“啊啊啊啊啊——!!”
簌簌脚步声响起,正当他准备摸黑直接往死门之处去时,一旁的黑暗中猝然爆出一声尖叫。
接着便是轰然一阵重物坠地之声,伴着吱哇乱叫鬼哭狼嚎,一路朝他猛冲过来。
谢行尘:“……”
好么,彻底吓疯了一个。
黑暗中摔盆子砸碗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来者已全然不顾忌屏风了,直接一路连踢带踹连滚带爬,同匹疯马般横冲直撞。
许是被吓破了胆,那人为了活命,两条腿倒腾的飞快,手上还紧攥着个火折子,拖着道残影,顷刻间便到了谢行尘近前。
谢行尘侧身一躲,欲将他直接让过去。没成想疯马般四处尥蹶子这人竟还有些神智,忽地见到谢行尘,先是猛抽了口气,好悬没又吓的撅过去,紧接着许是见他是个人样,当场来了个有病乱投医,飞身一扑,一手尚还举着火折子,一手猛地抓住了谢行尘的衣摆。
“咣当”一声重响,那人身形不稳,霎时摔跪在了地上。
嗯,听着就疼。
“……”
谢行尘抽了抽嘴角,伸手扯了下衣摆,想把衣摆自那人手中扯下来,那人却拽的死紧,完全不给他机会。
一面抓着,又一面抻着脖子嚎了起来:“啊啊啊大师啊——救,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啊!!!”
那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嗓门倒是震天响。
借着那人手里那火折子的光亮,谢行尘定睛一看,发现来者正是先前叫他吓撅过去的那位。
难怪还要死要活地举着个火折子,生怕自己疯不了似的。
瞧着来者那副哭丧样,谢行尘顿了顿,忽地灵光一闪,心中蓦地涌上个念头。
他摸了摸下巴,缓缓绽开个笑容来。
一瞬间好似变了个人般,他也不想躲了,也不嫌弃这位吓破胆的人了,端的是满面春风和煦,笑吟吟伸手,将那细脚鸡般的人连拖带拽拉了起来。
“这位兄台想要在下帮忙自然可以。”谢行尘一面将他扶起来,一面温声说道。看着那人倏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他含着笑自怀里摸了张符箓出来。
“此乃驱邪符,携此符可诸邪不侵,消灾解厄。”他一面解释着,一面伸手做个递送之状,那人当即大喜过望,伸手就欲接过符箓,没成想指尖刚要碰到纸边,谢行尘又忽地抽了回去。
只见他晃悠着那张符,笑容灿烂:“一百文一张。”
“……”
那人举着火折子的手倏然垂下了。
“唔,或者兄台直接给在下一千文,在下定护兄台周全。”
谢行尘满面诚恳,神情夸张地接着谈价。说实在的,刚进楼时他们尽拿了一贯钱,这人绝对拿的出来,拿一吊钱换一条命,怎么想都不亏吧。
那人仍旧呆呆立在原处,没有言语。
掀起眼帘投去一眼,谢行尘猝然皱起了眉,心头猛地一紧,敏锐地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这人方才……有这么瘦吗?
猛嘶了口气,谢行尘也不计较钱了,翻手把那驱邪符贴到了那人身上。
火折子的光亮照不了太远,又随着手臂垂下,那人的面容便不甚清晰了。
只见他本就瘦伶伶的身子忽地瘪下去一块,脸皮也随之干瘪塌陷,松松垮垮挂在骨头架子上,活似瞬间被吸干了血肉。
尚不等他念出咒文,这皮包骨头的架子僵直立着,而后半隐于阴影中的两只瞳仁倏然扩大了。
黑黢黢一片似一滴墨汁滴入水中,于眼白中蔓延开来,顷刻间整对招子陡然化作漆黑一片。
恍若两个血窟窿般挂在脸上。
谢行尘:“……”
不买也不至于变鬼吧??
天地良心,他的要价总不至这么贵吧?!!
他也当真算个心大的,邪祟当着他的面附体,他还有功夫同自己扯闲淡。
好不容易拉回思绪,尚不等那邪祟动手,他手疾眼快,反手又一张符至奔邪祟当胸而去!
“嘭——”
咒文诵念瞬间,谢行尘翻掌直拍向那道符箓,只听得轰然一声震响,四下屏风猛地簌簌而颤,细碎的磕碰声接二连三传来。
那人两眼蓦地一翻,黑色尽数退去,徒留两个大白眼瞪着,而后两腿一蹬,“噗通”一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一旁的谢行尘却并未放松,他凝目望着四下黑暗的虚空,“啧”了一声。
没打中。
那邪祟跑的倒快,刚一附体把那人血肉啃了个精光便跑掉了,他一张符拍去为时已晚,连个邪祟尾巴都未曾打到。
不过……
他皱起眉,垂眼看向那具死尸,到现在尸体那手中还紧攥着那只火折子,同个人形烛台般直挺挺趴着。
瞧这样,这人是撞到生门了?
他回忆了一下,此人先前跑来的方向确实是生门的方向,若是没撞上生门,邪祟不会无缘无故追杀他。
但是生门哪是那么好撞的??瞎猫碰死耗子也不带这么碰的!
方才那老道全然不像是会解这阵的样,结果死在了生门,现在又来个纯粹瞎撞的,也碰上了生门。
当奇门遁甲的八门是排着玩的啊!
他早已推出整个阵法,此阵八门藏的很深,若是瞎走,十有八九是一个门也碰不到,最终会生生困死于无休无止的鬼打墙中。
可现下起码接连两人不但撞到了门,还撞到了最凶险的那个。
这绝不是单纯的气运所至。
而是有人明里暗里的告诉了他们……
就这般不着痕迹的将他们引向了一条不归路。
“甚至,”谢行尘低低喃喃出声,“就是在我叫他们掐灭了火之后。”
什么都看不见,自然无法被这阵法引出怨气,深藏的八门也变作了累赘,于是那人便干脆将他们尽数引至生门,一并杀了。
好一手暗度陈仓!
只是那位思虑周全,却未曾料到死掉的老道和小胆之人,倒给了谢行尘可乘之机。
“呵……”谢行尘攸地嗤笑出声。
既然如此,他可不能再耽搁了。现下他可是万分好奇,这一切开端,那镇压之物究竟为何!
思及此处,谢行尘连火符都不点,直接鞋尖点地,耳边隐隐刮起风声,猝然掠过道道屏风。
他脑海中早已构建出阵型,哪怕摸着黑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于寂静黝黑中七拐八拐,一路上只能听得阵极细微脚步声,不过多时——
谢行尘一脚跨过了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