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尘托着火符,左左右右晃悠着找了一圈,全然不见温小花二人的踪影。
白雾腾涌,水汽涨得太快,片刻功夫便裹了墙壁立柱满身,扰扰云波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却总聚不出个形来。
火光落于缥缈云霭之中,折出成圈的彩光,恍若坠了片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
只是埋在雾气中的立柱便不那么好看了,活似一幢幢隐于暗中的荒坟鬼影,一动不动静立四周,雾气便化作了坟岗之上的薄烟,合着寒气直叫人惊出身冷汗来。
顿了片刻,他喝了口凉气出来,而后便托着火符放缓了步子,接着慢吞吞地向深处走了过去。
雾气愈发浓重,熏染得地席也湿滑得紧,他行得也越发慢了。只是将将走出几步,眼前忽地又闪出条黑影。
“……”
谢行尘倏然绷了下嘴角,身子也随之一顿,微微压低了些火符。
却见远处那道黑影这次未曾离开,而是静静地立在原处,好似正是在等他上前。
更怪的是,那道黑影身边也跳着团金赤的光,朦朦间恍若团鬼火一般。
兀自顿了片刻,他垂了下眼,敛住气息,而后缓步向那道黑影走了过去。
长靴碾着地席之上的水痕压过,发不出半点声息,披挂了一身近乎浓稠的水雾,谢行尘同那道黑影拉进了些距离。
他这才发现,如烟似霭的雾气中,并不只立了一道黑影,在那到高瘦黑影之后,还立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而那两团人影旁也悬着簇飘忽忽的桔光。
两团火光逐渐拉进,驱开已然充了满室的雾气,谢行尘也终于看清了黑影的全貌——
那是他自己。
同样的长衫,同样束于发尾的铜钱,同样别在腰间的匕首于铜铃铛……
还有,一模一样的脸。
看清之时,谢行尘猝然止住了步子。
面前那个人,自相貌到衣着到一切的细枝末节,尽数同他一模一样。
好似一页镜面立于二人之间,所见不过是层虚无缥缈的镜影。
四目相对,眼前的“谢行尘”忽地笑了起来。
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裹着焦烟的火舌骤卷而来,瞬间将他吞噬殆尽。
而他自始至终却皆木呆呆的,恍若断了线的傀儡般,一丝动作都没有,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身躯随四下雾气一道倏然蒸散。
隔过火光,他仅存的半张脸凝固着惊异与疑惑,近乎要融化一般的眼珠死死盯着火光外,那张同自已一模一样的脸。
“噗——”
身躯终是抵不过烈焰,他整个人活似被抽筋剔骨般,颓然趴滑到了地席之上。
将将触及地席之时,整个身躯竟陡然四分五裂,顷刻间塌缩扭曲,化作了一团雾气。
“……”
“啧。”
一张火符灰飞烟灭,眼前攸地黑了几分,谢行尘于乾坤袋中一探,反手又摸出了一道火符,咒文声诵出,眼前才又明了起来。
他咂了咂嘴,转眼望向身后的温小花与安十七,揶揄笑道:“又是那东西,没成想这么快便遇上我的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弱!”温小花在后面看够了戏,见谢行尘看过来,便毫不客气地指着雾气消散之处笑了起来。
方才走不多时,三人便于浓雾之中撞见了另一个“温小花”,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真的温小花一鞭子抽了个灰飞烟灭,其身亦是化作雾气逸散掉了。
尚不等三人弄清那个诡异的“温小花”是如何产生的,没两步的功夫,便撞见了化作谢行尘的鬼东西。
“是呐,太弱了。”谢行尘笑吟吟地接过温小花的话头,复又砸吧着嘴,略有些好笑地接着道,“不过,它好似当真觉得自己就是我。”
“嗯……”安十七顿了顿,缓缓点了点头,“它们是有神智的,就好似真真造出了个新的‘我们’一样……除了特别弱。”
这么说着,她耸肩一哂,接着道:“但若是再这般下去,恐连我们都分不出自己是真是假了。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在外头看着,这白骨大阵不该只有一层高……若是寻不至路,我们便直接捅个天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挑了下眉梢,对着上方的平阁扬了扬头。
举目而望,同样光滑如镜面一般都平阁横于头顶之上,隐约映出三人略为扭曲的影。
说到上房揭瓦谢行尘可来了精神,二话不说欣然接受。
三人一拍即合,各自举着团火苗,于满室流淌的云雾中扫了起来,准备一面探着,一面寻个楼梯好到上层去。
只是这白骨楼修得实属阔气,也不知究竟费了多少具白骨,三人自进门至现下,约莫都过去一柱香的功夫了,竟还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仿佛兜兜转转困于鬼打墙里一般。
为了不叫三人于浓雾中迷了路,温小花自荷包中摸了跟红线,一个抖手,红线便似游蛇般攸地于三人腕子上缠了圈。
那红线想必也是个法器,于腕子上一缠一收,却轻飘飘的无甚感觉。
温小花指尖捻着红线,一面走一面放着,红线好似没个头般,于他们经行之处拖出条长长的尾来。
瞧着温小花自打见面起便变戏法似得掏出一堆东西来,谢行尘瞥了眼她腰间巴掌大的荷包,心道:那荷包八成也是个乾坤袋。
真阔啊。
他心中感叹。
法器跟不要钱似的拿着玩。
心中嘀嘀咕咕自己同自己解着闷,谢行尘脚下不停,随二人一路向内深入。三人有了红绳向连,便散开了些好叫火光照的面大点。
周遭仍是满眼雾气,光秃秃的立柱笼在雾中,同时远时近几道黑影一并静立着,也不知又是化作了谁的“雾中人”。
“哒哒”的脚步声滚在身侧,谢行尘举着火符四下扫着,雾气折出的光晃得人眼晕。
他半眯着眼转脸向右侧照了下,却忽觉身侧一空。
再回首之时,安十七和温小花已没了踪影。
“……”
轻轻吐了口气,他依旧神色淡淡,抬起腕子瞟了一眼,见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正挂于其上,拖着条尾巴一路延伸至不远处的一团麻黑之中。
嘿,这东西还挺有用。
谢行尘单边眉梢一挑,甚觉有趣地笑了下,便抬脚沿着红线之处走了过去。
那条红线恍若有生命般,随着他一走一动自如地伸长缩短,好似在牵引着他前进一般。
被红线牵着没走几步,视线垂落,他却攸地顿了一下——
却见不远处的地席之上,一道黑影倏然显露。
古怪的是,那道黑影不是立着的,而是躺着的。
又是那种鬼东西?那东西还会躺?
谢行尘微微眯了眯眼,略感疑惑地歪了歪头,向地上横躺着的黑影缓步走了过去。
火光摇曳,笼着毛边的光晕贴地爬着,不出片刻,先爬至了一双脚上。
那双脚踏着双黑布十方鞋,脚尖朝上一动不动躺着,被光照到了也未有半点反应。
火符随着掌心缓缓探出,终于将地上那物尽数笼进了光里。
“……这是?!”
地上那物露出全貌,谢行尘却攸地睁大了眼。
这是先前在林中杀了官兵,早他们一步下水的那个判官!
却见那判官现下已然铁青脸色,身子直挺挺横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他的死状甚是可怖,好似遭了极大的痛苦一般,面目狰狞,双目圆睁,两个眼珠子爬满了线虫般的血丝,近乎要自眼眶里掉落出来。
额角之上亦是青筋暴起,他那手掌两个恍若铁箍般,一手死死扣着地席,一手紧紧扯着胸前的衣襟。
而当谢行尘垂眼顺着他的手掌看去之时,只见一朵艳红的扶桑花,飘飘摇摇正长在他的心口之处。
血红的花瓣吐着蕊,恍若吸饱了血般开得正艳。
同酒楼之上的国字脸判官死状别无二致!
谢行尘攸地蹙了下眉心。
他左右望了望,黑暗中阒无人声,安静得近乎瘆人。
除去远处几条黑影,空空荡荡一间室内,恍若只余下他们一人一尸了。
“……”
欸,死都死了。
将将正起的神色顷刻一缓,谢行尘耸了耸肩,而后蹲下身“啪”的一张符,重重拍在了尸首脑门上。
嗯,防止诈尸。
一道咒文诵出,也算是保了个险。谢行尘复又反手向腰间一摸,只见得寒光一闪,噌地将腰间那支匕首拔了出来。
这扶桑花来路不明,他未曾直接伸手去碰,而是还不可以的一转匕首,雪片般寒光闪过,那判官的蓝布褂子霎时四分五裂。
刃尖对着藕断丝连的丝线一挑,尸首青白僵直的上半身整个露了出来。
却见它心口那朵扶桑花拖着暗色的茎,直直扎于皮肉之中,似是根须般的东西细细密密于皮下撑起团错综繁杂的笼起。
隔出点距离望去,就似一团青黑的刺青,如图腾般盘桓扭曲,正好盘成了一个花朵的图案。
这是……
谢行尘望着那团刺青般的图案,心尖陡然一亮。
诅咒。
先前他还以为这花是药法门的秘术,直至看到这个图案,他才得以确定,那个国字脸同此人皆死于诅咒。
所谓诅咒,乃引渡祸患,祈鬼神降祸于所咒之人,轻则使其肉·身受损,重则三魂七魄也会生生撕裂。
若诅咒成功,则被诅咒之人身躯之上定会或多或少留有痕迹。他曾听闻一些毒咒,哪怕被诅咒之人已然命丧黄泉、轮回转世,来生也会背着无法去除的咒印。
“……真是晦气。”眼前横着个被咒死的尸首,谢行尘撇了撇嘴,略显嫌弃。
而当他转眼扫向满地的碎布和勉强残存于尸首身上的褂子时,却忽地挠了挠头。
怪哉怪哉,这人身上怎得连个法器都没有?
他不信邪的拿匕首东戳戳西探探,好没给尸首掀个底朝天,最终仍旧一无所获。
这尸首身上干干净净,一穷二白,什么东西都没有。
“……”
莫不是叫下咒之人取走了?
谢行尘吸了口气,脑海中冒出来个猜测,甚觉可惜地叹了口气。
他蹲在尸首旁边兀自叹着气,手上还不老实,二指夹着匕首有一搭没一搭悬在尸首脑袋上晃悠着,眼见着就要砸尸首个满头满脸。
只是他这一口气还没顺完,一个没留神,不知是手滑还是怎得,刃尖上阻力一重,竟倏然插进了块头皮里。
头皮被掀起一角卷边,谢行尘马上回过神来。
他同无相司倒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也无甚鞭尸三百的癖好,赶忙将匕首抽了回来。
只是未曾料想,将将抽手之瞬,尸首竟似陡然活过来了一般,被刃尖挑起的那层皮肉伴着难听的“刺啦”声,竟同蝰蛇蜕皮一般,从头到脚生生剥离了下来!
谢行尘:???
这番异状实在叫他措手不及,谢行尘猛地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眼看着一层皮肉自己将自己撕裂了下来,脑海里只冒出了一个念头:
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