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黑一片的眼球“盯”向了地上二人。
明明没了瞳仁,谢行尘仍旧能清晰地觉察到它的视线。
“……魍魉?”
便在此相持之间,一道低缓的声音忽而传来,带着几分不甚确定之意。
殷召温眯了下眼,抬眸看着房顶上的煞鬼,缓缓吐出个猜测来。
“切,”闻言,谢行尘攸地嗤笑出声,“我就知道那玩意没那么容易死。”
碎了陶像毁了肉身,却未曾损至那个魍魉的魂魄,现下竟叫它寻着了新的躯壳。
面上挂着个若有若无地笑,思及此处,他陡然抬手,数道符箓破风而出,直奔魍魉而去。
“嘭——”
咒文声伴着炸响骤起,大团的灰黄烟尘陡然爆出,混着土屑与茅草滚着圈扑面而来,呛人的巨浪兜头盖下。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炸响将息,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炸落耳畔,本就被煞鬼压个半塌的茅顶终是支撑不住,连带着大半个黄泥墙一道骤然垮塌,烟尘“噗”地曳地而来,伴着祠堂滚滚的浓烟,瞬间将地面上一众人鬼裹于其中。
烟尘浪头般打来,谢行尘攸地将半边脸往臂弯一埋,一手执符横于面前,凝神眯眼扫着四下横生的灰烟。
便在此时,一缕极难察觉的黑烟混夹于烟尘之中,打着旋攸然飘至了他的身侧。
谢行尘一动未动。
黑烟好似只细长的爪子,探出锐利的爪间,眼见着便要贴身而上,“滋”一道轻响却猝然炸开。
将将触及衣衫的黑烟好似受了惊般,陡地缩了回去。
黑烟缩回之瞬,谢行尘背后渐散的灰烟倏然扰动,一个血迹斑斑的脑袋挂着丝丝缕缕的烟气乍然窜出!
耳畔风声骤起,谢行尘撇了撇嘴,曳符之瞬,竟还有闲情雅致暗自啐了声:
天地良心,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摁着他来啊?!
鞋尖点地抽身一转,将将躲开魍魉,并暗自啐过一嘴的谢行尘余光一扫,倏然瞥到了翻卷尘浪中,那道泰然而立的人影。
攸地眯了下眼,谢行尘身形忽地一顿,掌中一道符箓乘风而起,竟是直奔殷召温而去。
“啪。”
苍白二指攸而一探,符箓瞬间止了动作。
煞鬼卷来的风冲开最后一点余烟,罩了轻纱的薄袍翻卷而起,又轻轻缓缓垂落了下来,袖摆扫过的苍白指间,正稳稳夹着一纸半折的黄符。
殷召温偏头向他望了过来,二指夹着绘血的符箓,轻轻笑了起来。
随着笑意染开,他的指尖倏然一动,轻捻之下,一纸符文顷刻间化作无数焦黑的碎屑,灰飞烟灭。
谢行尘哼笑了声。
为了叫姓殷的不至太过无聊,谢行尘不辞辛劳、屈尊降贵地给他丢了张上品招阴符。
只可惜某人毫不领情,非但不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反倒直接将符箓当场“超度”了。
一计不成,他倒也毫无窘迫之色,挑眉冲殷召温笑了下。
耳畔风声骤起,魍魉拖动着细长的身躯甩尾般横扫而来,无暇给他插科打诨,谢行尘腾身一跃,腾空之瞬,数道符箓劈手而落。
只是尚不等符箓拍于煞鬼身上,却见它忽地一转方向,拖着道残影,竟直奔车夫躲藏的屋后而去!
撕心裂肺的喊叫乍然传来,谢行尘却攸地笑了下。
那车夫到底没敢多远,一直藏于几丈开外的茅屋后扒着头瞅着二人,结果现下正巧同魍魉血迹横生的大脸来了个脸对脸。
不过瞬息之间,魍魉便以非人之速,拖着一身残躯腐股和零星几张符箓,瞬间冲至了车夫近前。
“啊啊啊啊啊啊娘嘞——!!!”
车夫当即一蹦三尺高,撒开丫子疯驴般乍然冲将出去,眼见着便欲同非人之物赛一赛脚程。
身后腥腐死气越发逼近,魍魉追他自是毫不费力,细长身躯近乎全然化作残影,利爪骤抬,顷刻间便要兜头盖下!
电光火石之间,远远一道咒文声忽地传了过来。
“啪!”
抱头狂嚎不止的车夫只觉身子一轻,脚下还没刹住步子,“嘭”一头撞在了一道黑影之上。
“要死要死啊啊啊啊啊啊……诶诶诶诶?”
被撞的黑影踉跄了一步,还算站得稳当,车夫自己倒是出溜一脚,好悬没结结实实摔个狗吃屎。
眼见着血污遍地的土路越发放大,车夫“咦欸”一声,猝然紧闭双目,只是疼痛还未涌上,脖项上便倏然一紧,呼吸猛地受阻,还未来得及张牙舞爪地叫唤几声,便叫人扯着衣衫拽了起来。
哽着脖子哼了声,终于站稳了身形,车夫总是捯上口气来,颤巍巍地睁开眼,入目便是谢行尘挑眉而笑的脸。
提到嗓子眼的心,在看到神采飞扬的青年人后,结结实实落回了胸膛中。
便在此时,一道重响陡然炸开,只见远处几栋茅屋瓦盖翻飞、尘土横扬,不出片刻,方才车夫躲藏之处的茅屋轰然倒塌。
车夫蓦地打了个哆嗦,绷着身子,视线又落于谢行尘之上,登时五体投地,嘴里嚎着“仙长大恩大德”,好悬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恩将仇报地涂到谢行尘身上。
听得身后情真意切的道谢声,谢行尘不动声色扯过眼见着就要给车夫当面巾的袖摆,毫不客气地点头应了下来。
茅屋倾垮而下,远处的魍魉也反应过来,自残垣碎瓦中骤然破出,游龙般化作一道黑影,再次冲将而来!
嗤笑一声,谢行尘不咸不淡地掀起眼帘,将将欲翻掌甩出道符箓,掌心却骤然一麻。
麻痒之感混着丝顿痛陡然顺着指尖直窜而上,整条胳膊瞬间脱力。
心头蓦地一悸,他猛地一扯车夫的衣领,猝然撤步猛退,下一瞬,寒风陡然掠过,魍魉近乎是贴着他的面门扑了过去。
土路上霎时烟尘四起,借此喘息之瞬,他倏然抬掌,只见裸露在外的手掌不知何时起,竟爬满了一层芝麻粒大小的猩红疹子。
疹子密密麻麻攀了满掌,整只手好似过了血般,几个红疹之上,竟还冒出了几缕脓血。
瘆人至极。
盯着堪称可怖的手掌看了片刻,谢行尘却好似没事人般,翻转着手面看了翻,而后咂吧着嘴,攸地笑了起来:“不愧是疫神。”
他还有闲情雅致对着眼见着便要烂透的手啧啧称奇,而另一旁,自始至终近乎一动未动的殷召温却倏然眯了下眼。
好似终于失了兴致,眼见着魍魉蝰蛇般弯卷来身子,殷召温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而后一翻腕子,一柄黑刃猝然凝结!
丝丝缕缕的邪气自漆黑的刃身逸散而出,恍若镇了无数厉鬼冤魂,极黑的薄刃衬得他皮肉更为苍白,近乎要晃起眼来。
欣长刃身于掌中翻起个漂亮的剑花,曳出尾墨色的流光,竟无端冲散了殷召温先前一身仙风道骨,换而裹了身诡谲冷肃之气。
立于墙根之下的谢行尘倏然睁大了眼,难掩兴奋之色地望向了殷召温。
他知晓,这是某人终于褪去那身无暇的皮囊,终日沉寂于深潭之下的阴狠与张狂,也终于于现下露了个微不可察的影。
将车夫挡于身后,谢行尘望着殷召温执刃之影,面上的笑容越扩越大,近乎透出股疯相。
魍魉似是对殷召温甚为忌惮,游动着后退几步,殷召温却再无心同它玩甚猫捉鼠的游戏了。
只见黑刃当空一扫,雪片般的寒光夺人二目,刀法诡谲,邪气横生,步步紧逼。
他的身法也瞧不出是何流派,瞧着恍若闲庭信步般,执刃若春枝,魍魉非人的速度现……如今倒似孩童打闹般,一走一过间,蓦然泼起层血浪残肢。
饶是谢行尘这般诸武不精的,也不免微微张大了眼。
不为别的,实在是太好看了。
为非作歹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般诡谲又漂亮的身法,奇邪之气同泰然仙风诡异交织,撞出股难言的雅致。
不单是他,连车夫一个外行人都抻着脖子看了起来。
他搓着手缩于谢行尘身后,方才的惊惧之意早已烟消雾散。
瞧瞧斗鬼好似砍瓜切菜般殷召温,又看看气定神闲好悬没鼓掌叫好的谢行尘,车夫咂吧着嘴,竟无端咂摸出了几分……
爽?
这个念头一出,车夫自己都好悬没被自己惊到,不由得长长地“嘶”了声,不甚老实地来来回回动着身子,好似也欲窜将上前给魍魉两个大耳刮子一般。
便在此时,啸音骤起,一道剑气掀起一阵罡风,瞬间将魍魉劈做两段。
“嘭——”
剑气来得太狠,劈开魍魉的躯壳后,竟陡然于地上劈了道深深的印子,碎土混着些许骨肉残渣霎时翻卷而起,又被剑气的余波吹裹而去。
殷召温冷眼睨着瘫在地上早已遍体鳞伤的魍魉,长刃一挑,眼见着便要冲它脑袋劈落下去。
“等等!”
落刃之瞬,一道急音猝然传来,伴着道破风而出的黑影,直击魍魉头颅而去!
“噗!”
黑影将将擦着长刃刃尖而过,瞬间没入魍魉脑袋之中。
好似精刃刺入软棉般,一柄匕首毫不费力地横插入了魍魉的脑袋,顷刻间捅个对穿。
殷召温倏然凝眸一顿,掌心微松,方才削铁如泥的黑刃恍若骤然堕入云霭中般,瞬间化作缕缕黑烟消散殆尽。
谢行尘垂了手,溜溜达达走上前来。
脑袋被捅个对穿,早已身死的魍魉却近乎不受影响,只是一副寄宿的躯壳被拆了个七零八落,难以行动。
望着面前一左一右立着的二人,魍魉瞪着浑黑一片的眼球,丝丝缕缕的黑烟忽地自煞鬼脑袋上冒出,它缓缓地笑了起来。
只是,回应它的,却是谢行尘礼尚往来般缓缓扬起的笑脸。
魍魉神色骤然一凛。
便在此时,上一瞬仍在逸散而出的黑烟,竟陡然转了方向,好似被一股巨力吸裹般,瞬间涌入了匕首之中!
一声尖啸将将发出一半,黑烟恍若陡然抽离的三魂七魄般,霎时被匕首吸了个精光。
煞鬼眼眶中的浑黑骤然褪去,好似翻起白眼般,徒留下一片死白。
“噗通”一声,沉重的身躯终于瘫落在地,再起不能。
谢行尘俯身用那只尚无异状的手对着匕首一扯,短刃攸地带出几滴污秽,泛着寒光被他抬了起来。
横刃于眼前瞧了瞧,他笑吟吟地抬手捻着匕首,弯着眉眼赞叹道:“好东西!”
捡到宝贝般乐呵呵地收了匕首,短短一息之间,他却转脸一换神色,瞬间垂了眼尾,抬起另一只,冲着殷召温道:“救命。”
几下细微地滴水声响起。
那只手已然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