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血水已然糊了满掌,自连片的红疹上渗出,又顺着指缝淌了下去。
整只手好似皆皮开肉绽,连筋带骨一道蚀了个透,几欲翻卷开其内的白骨。
刺目的血色灼得人眼疼,谢行尘抬着手,摆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嘴角倒还微微挑着,眼底也丝毫未有慌张神色。
摆明了是在装模作样。
殷召温却好似浑然未觉般,带着混杂不明的神色,垂眸向他鲜血淋漓的手望了半晌,竟轻轻抬掌,欲托起他的手来。
血线串联起二人的掌心,不等二人出言间,血珠便先滚了下来,“嗒”一声,溘然滴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谢行尘攸地抽回了手。
一点血色染在苍白的掌心之间,覆雪般一并盖了层凉薄。
看着殷召温周身镇鬼破魂皆未染上半分血污杂尘,现下却染上了他的血,谢行尘竟无端自心底升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感觉一路爬到了他的心尖之上,恍若顺了小藤攀上春枝,细细扫过一阵痒意,却分分明明是混了点喜悦的。
以血为契,以血为墨。
他们的恩怨纠葛好似永远会伴随着化不开的血色,生生死死皆要于盛大而残忍的血色中走一遭。
此生不分离。
难以言说的感觉越发鼓胀,随着他抽手之瞬敛了几分,谢行尘轻轻笑了起来,便见殷召温缓缓蜷了掌,好似这般便能将他的骨血一并敛入掌中,竟是连擦都没擦。
谢行尘眨了眨眼,只觉心尖一痒,攸地乐了出来,只是尚不等他嘴贱几句,身后却忽地传来道响亮的抽气声。
“我滴娘?!仙仙仙仙长……我我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结巴声传来,谢行尘毫不意外地转过头,入眼便瞧见那车夫圆瞪双目,正疯狂翻转着掌心,满面难以置信之情,好悬没把俩眼珠子瞪出来。
而垂眸向他两手之上瞧去,只见他比谢行尘还要惨烈,两只手尽数爬满了细密的疹子。
先前一遭事情皆发生得太快,车夫神情又自恐惧与亢奋之间大起大落,竟是现下才发觉异状。
见状,谢行尘不嫌事大地笑了声,不紧不慢地晃了晃头,瞥眼见殷召温已然神色如常,丝毫未有相助之意,他便老神在在地自乾坤袋中摸了几张符箓,摆出副江湖术士招摇撞骗之相,冲着车夫笑道:“莫慌莫慌,山人自有妙计。”
摇头晃脑扯了两句咸淡,谢行尘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只是符纸将将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一摇,另一条胳膊的痛痒之感却寸寸爬至胸口,近乎是瞬息之间,一股抽痛乍然窜上心尖!
谢行尘瞳孔骤缩,猛地捂住了嘴,躬着身子簌然一颤。
这抽痛好似一根长钉猝然穿心入腹,毫无防备之瞬陡然传来,又于瞬息间消散殆尽。
一缕鲜血自指缝间渗了出来。
他紧绷着身子,攸地抿了下唇,本能地欲将满口鲜血吞回,却仍有些许血水呛咳而出,于掌心泼了片斑驳痕迹。
这变故来得太快,立于一旁的车夫和殷召温皆未始料未及,车夫摊着两掌,一时愣怔住了,殷召温倏然蹙了下眉,飞快地抬手便欲搀他一下。
只是尚不等指尖触及衣摆,谢行尘便喉间一滚,猝然呛咳几声,缓缓直起了身来。
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似猝然盖落的浪头,瞬息便止了。
随手抹了两把染落唇外的鲜血,他喘过口气来,混乱间拧着眉心垂眸扫去,却见上一瞬仍鲜血淋漓的手掌,现下已然归于平常,掌面素白一片,若不是尚挂了几缕血痕,方才连片的红疹简直恍若幻觉一般。
盯着毫无痛痒之感,血肉如初的手掌,谢行尘微微咬了下牙,缓缓转过头,向殷召温望了过去。
“你做了什么?”
近乎一字一顿的话语自口中脱出,尚混着些许含糊之音,他难得凝了神色,同殷召温四目而对,肃容中又夹杂了几丝不确定之意。
殷召温却挑了下眉稍,好笑道:“乌先生真是折煞我了,血契尚在,在下可万万没这个本事。”
听闻此言,谢行尘望着他默然片刻,复又抿了下唇边的鲜血,终是轻轻吐了口气,转回了眼,并未再多做纠结。
扪心自问,且不说血契,谢行尘也自是不信殷召温会这般悄声相助。
不上赶着问他要报酬都算好的!
思及此处,谢行尘也自觉好笑,便将此事暂且于心底一压,复又抬眼向车夫看了过去。
却见车夫捧着两只手,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连满手疹子也顾不上了,生怕他一声不吭的来个寿终正寝。
瞧见车夫堪称望眼欲穿的神色,谢行尘觉着好笑,抬手又擦了擦嘴角,便甩着将将摸出的几道符箓,向他走了过去。
行至近前,他三两下将符箓缠在了车夫两臂之上,而后轻声念了句咒文。
“噗——”
咒文声落,几簇火苗瞬间于符纸上燃起,不出片刻,熠熠金赤流光便攸而淌了满臂。
“娘诶?!”车夫登时一蹦三尺高,疯狂扑扇着双臂欲将火焰灭去。
只是他一蹦未成,便中道崩殂,被谢行尘笑吟吟地摁了回去:“上品祛瘟符,专祛瘟,不伤人。”
听他这么一说,又被摁着无法动身,车夫只得停了动作,静心之瞬,他才忽觉火焰烧燎之处当真毫无灼痛之感,连被火舌舔过的麻布袖摆都无焦黑之相。
恍若鬼火般悬于臂上的火苗升起股黑烟,不出片刻,几纸符箓便攸地化作细碎残渣,乘风消散而去,而车夫的两条胳膊已然恢复如初。
见状,谢行尘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深藏功与名地笑道:“如何?赶路吧。”
“得嘞!”车夫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闻言登时一拍胸脯,脚步轻快客客气气地引着谢行尘二人向马车方向而去。
随着车夫走着,谢行尘负于背后的手却悄无声息一动,倏然丢了几张符箓。
待三人的身影于一片狼藉中渐行渐远,他极轻地念了句咒文。
“呼——”
数道符箓霎时燃起,火借风势,顷刻间攀墙入院,顺着一众尸首与茅草腾然而起,瞬间笼起一阵浓烟。
遍地残肢断臂同仅能叫唤几声的行尸一道,蓦然笼入了连片的火光之中。
乌烟滚滚,烈焰之中,那方祠堂静静立着,满桌牌位已然被烧做残渣,而端坐于神龛之中的神像却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一条裂纹自下爬上,又顷然间分折出了道道细纹。
“咔嚓”一声轻响,神像终是寸寸崩裂,化作了一片齑粉。
———
“哎……本来还想好生歇一下呢。”
马车于一路上摇摇晃晃走着,许是为了快些逃开这是非之地,车夫在前头赶得奇快,好悬没叫这车直接飞起来,自也是颠簸得紧。
谢行尘支着头,胳膊懒洋洋地架在窗棂之上,于此活似驶入惊涛骇浪的马车之上,倒是坐得四平八稳,还有闲心轻飘飘叹了声,好似可惜一般,只是面上若有若无的笑却正巧与之相悖。
殷召温垂眸向他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笑道:“在下倒是瞧着乌先生挺乐在其中。”
闻言,谢行尘攸地乐了声,瞥眼向他望了过去,却没头没尾地转了个话茬:“那张脸皮是你贴的吧。”
“哦?”面对突如其来的转折,殷召温倏然挑了下眉,却未置一词,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谢行尘,一副洗耳恭听之相。
见状,谢行尘嗤笑一声,也不客气,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瞥了一眼,接着道:“煞鬼那副样子,想来便是被祠堂内的东西反噬了,要么是那只魍魉,要么是那方神像,亦或二者兼有。”
“这便怪了,”他懒洋洋得拖起调子,接着道,“祠堂之地,并无极阴极煞之气,煞鬼又无神智,不去凭怨念杀那些轮回鬼,反倒跑祠堂里去,岂不可笑。”
说着,他忽地略为一顿,复又看回了殷召温,缓缓扬起了嘴角:“那张脸皮是个引子,既引我,又引煞鬼,当真是一步好棋。
“你这般干,本是欲叫煞鬼直接拆了祠堂吧,只可惜未曾料想它那般废物,事没办成,还叫魍魉夺了舍。”
略带嘲弄的话音落下,谢行尘转眼便瞧见殷召温满面赞许,活似听书般津津有味的神情,甚至还不忘捧场般抚了抚掌:“奇思妙想,在下佩服。”
将将鼓完掌,他的话头倏然一转,轻飘飘地叹了声:“不过在下可实属未有揭人脸皮的好兴致……而且,乌先生当真觉着,一张脸皮便可抵得过余下尚存之众的阳气与怨念么?”
谢行尘眸光倏然一动,便见殷召温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报应乃是整个村子的报应,魍魉也该换一副新的躯壳了,一众怪事,何不想想那神龛之中、高天之上端坐的神仙呢?”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了地,谢行尘却攸地蹙起了眉头。
殷召温此番话倒不全然是胡说八道,只是将矛头皆指向了那位忌神,然而不论是正是邪,他还从未听闻神仙没来由残害信徒。
尤其是这位忌神,脑子抽筋似得,名字叫得这般晦气,怕是全境之内也寻不至几个信徒,现下还能忍痛将一众兢兢业业的信徒尽数抹消个干净?
哪怕是欲存其魂魄助其重生,也未免太过麻烦,易生事端。
顺着殷召温的话头思索片刻,疑惑之间,一道灵光乍然于脑海中劈落,谢行尘倏然神色一顿。
他攸而转眼望向殷召温,沉声问道:“神仙之上,是什么东西?”
殷召温微微挑了下眼梢,神情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许,只是答话却仍旧好似不明就里一般,单单道了句“不知”。
话音将落,他又似忽而思及什么般,攸地笑了起来,同谢行尘四目相对,缓声道:“不过,此番可算是在下赢了?”
“……”
谢行尘自己都好要将此事抛之脑后了,不由撇了下嘴,将要若无其事般回上句,余光自窗外一瞥,却蓦地顿了下。
他轻轻扯了下殷召温的袍袖,微微探出了点头去。
只见不远处的土路上,一个披裹蓑衣、头戴苇笠,好似刺猬般的人正同他们相向而来。
而那人的身后,尘土飞扬间,正影绰绰立了满片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