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阴沉着能够捏出水来的脸色回到东宫，一直到一屁股坐在书案上都没有好转，甚至发现太子妃没有在这里等他，心情更差了。

“夏袅！夏袅！”他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声将茶杯砸在地上，“人都去哪儿了！”

两位侍者连忙赶来跪下，左边那个惶恐道：“殿下，太子妃娘娘方才正在小院待客，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待客？”李昭眼神一厉，“东宫有客人，孤怎么会不知道？”

他立马抬腿就往小院奔去，吓得侍者也跟着慌张赶去。

小院连通着东宫后门，哪个讲究礼数的宫中子弟会特意在小院待客？

刚到转角，李昭就撞见了正在自家小院里和楚尧笑着告别的夏袅，旁边还有侍女拎着一盒饭食，一副观赏美景的雅致气度，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快步走到夏袅身边，硬是憋着一口气，直直地立在她眼前等他解释。

“怎么了？”夏袅一副根本没打算解释的模样，向他展示道，“你看楚大人还专门给你带了回礼。”

但李昭此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还回礼，有哪个深宫里的女人能在小院里待客？”

“李昭你在发什么疯？”夏袅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当即回怼，“我不过是在你回来之前跟人家多说了几句话，你这会儿醋上了？不是你自己前段日子给他送礼，人家现在回了点自己做的小点心，我把它收下了这人情也算是结清了，我有什么错吗？”

“你……你还在狡辩！”

这一连串的问话把太子质问得哑口无言，他一时恼羞成怒，一个巴掌啪地一声就扇了过去。

啪——

夏袅瓷白的脸蛋上多了一个通红的手印，她无声把视线转了回来，目光里的嘲讽有如实质。

“李昭，我还以为你只是官场失意，”她几乎是笑出了声，“没想到，你现在竟有这般能耐了。”

夏袅一步跨上前，擒住他的脸，把李昭脸上的皮都掐得生疼。

她将天生就藏在骨子里似有若无的那股怨毒都暴露在天光之下，如蛇蝎般一字一句吐出字句：“看来你浑身上下有价值的东西，只剩下这张脸和身子了。”

“什……”李昭一手攥住紧紧禁锢自己的那只手，脚下却不自觉退后，忽然胸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完全眩晕之前，他听见夏袅和侍女说话的声音，比对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多。

“对外说太子病了，把他绑到本宫的毓庆宫去，反正他最近也没什么实权，以后，就别去上朝了。”她说。

*

南域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战乱。

不知为何，自从合欢宗族将巫蛊的领地给一锅端了之后，人间朝廷就收到了消息，安排了一波军队过来搅弄浑水，似乎在妄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但这并非皇后的意思，林玉期向她简单明了地解释，只是因为太子党仍在苦苦挣扎。

短短几天的时间，渔之将这辈子见过的恶心画面都回忆了一遍，都比不过偶尔路过看到的妖道自相残杀。此时吐也吐了，血也看麻了，她近乎冷漠地站在墙头，一眼望见底下鬼鬼祟祟潜入的朝廷军队。

“圣女大人，你觉得人间朝廷能在这儿再搅弄出什么风云吗？”

渡月笑笑，视线饶有兴趣地跟着那群人的行进方向，叹了口气：“看来森林又要消化不少新的肥料了。”

也是，这片绿雾森林钟灵蕴秀，物产繁多，从来就不缺少胆子大的冒险者，每隔一段时间进来送死的不论修为高低比比皆是，本身就不是普通人能生存的地方。

如果没有渡月的掩护，渔之也不清楚自己还敢不敢和决明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她歪了歪头，一眼望进渡月的眼里，轻声问道：“那天，违背契约给你带来的火刑，很疼吧？”

渡月一顿，笑弯了眼睛：“你要看吗？”

“我？”渔之才意识到这样的对话对两人来说简直太过越界，“看就不了哈。”她心虚地笑笑，“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这天晚上，渔之回到合欢宗给她和决明提供的住处，这是一座清幽的小院，跟别的合欢弟子住的都不大一样，据说是朱槿特意给她俩选择的住处，仔细一看，虽然有些装饰她有些陌生，但其实和她在仙门丹院旁边独立小房有些异曲同工。

朱槿果然很了解她，渔之心下一阵熨帖。

决明已经睡得很熟，他说，这两天可能是又要到成长期了。

长得未免也太快了，渔之坐在他身边的木凳上，目光轻轻抚过决明不安的睡颜，感觉得到他做了一个不太舒心的梦。

她看得很认真，生怕下一秒，决明妖冶的红发就能垂落到脚底，俨然一个生人勿近的大妖模样。

“看来渡月比我更了解你啊，”她轻声道，“你最难受的时候，居然要她来告诉我，你……会怪我吗？”

决明微微蹙起的眉头将眉眼勾勒得深邃，眉心始终微微闪着一点亮光，他浑身都烫得不行，连鬓角的发梢都被黏连在一起，时不时便沁出细密的汗液来。

“不……”

渔之心脏一跳，还以为他在回应自己，便俯身将耳朵靠近。

“不要拿走……”

什么不要拿走？渔之总算是严肃了下来。

决明的成长期似乎都和当年那场战役的记忆有关，所有的真相都被一只巨手给掩藏在深渊之下，这是唤醒神力的唯一线索，也是决明和秦楚两姐妹的毕生所求，甚至还带有渡月的隐隐期待。

但是体内的虫蛊前些日子未能得到安息，偏偏此刻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渔之内心的某种情绪翻涌，只觉得不知从何升起了一股疼，让她想要将决明抱起，耐心地理顺他身上的羽毛，然后揉圆搓扁地塞进怀里，再不让他只身面对一切就好。

渔之没有理会体内的躁动，克制地压下了心绪，一道精纯的清气流从手臂传出，注入到决明的眉心。

她以她从未有过的耐心，一寸一寸地，细细抚平了决明眉间的皱褶。

后半夜，月色高悬。

渔之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决明已经不在床上了。

她心下一慌，刚想出去挨个房间找一找，脚步却猛然停顿。

她看见决明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个人安静地沐浴着月光。

亮白色的银辉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轮廓并不分明的剪影，却让他的皮肤呈现近乎透明的色泽。

渔之从未像此刻这般察觉到，眼前的决明是承载了悠悠百年光阴的上古神兽，他的身体是历史的见证，于诞生之时就被种下了至纯至善的悲悯，血液里流淌着的，不仅仅是制服魔道的利器，而是身为神明的职责。罪孽的战火之下生灵涂炭，比起自己，更加感到童苦与折磨的人，是他。

杀戮与战乱并非世界的真相，悲苦与绝望伸出暴戾的双手，人们都在呼唤神力的降临。

原来是这样，渔之想。

“没关系的，”她像是要触碰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从决明的身后揽了过去，下巴有意无意地搁置在他的肩膀，将他从深渊里截停，“不论真相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决明反握住她的手，如同捉住最后一根的稻草梗，说出来的话却犹豫了许久。

“不是的，”他说，“我……我只是看到了这片森林很不安。”

“森林和你一样，有它自己的吐息，是吗？”

“没错，”决明瞳光一闪，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你在神识里也看见了吗？有个地方很危险，却在不停地召唤我过去。”

“没有，”渔之道，“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决明沉默了一会，身后的红发根根分明，好似从心脏最深处流淌出的熔岩，鲜艳得刺眼。

“这里是五百年前，雨师国的旧址，”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口，“当年魔神大战之前，三界那场史无前例的动乱，神女天玥为了一己私欲，盗取无主之地的扶桑神木立于雨师国内，庇佑自己的雨师国繁荣百年，人人都是这么认为。”

“但她这个举动，对雨师国民来说，却并非是好事？”

“不，”决明摇摇头，“百年间，雨师法阵演化道了精妙绝伦的程度，境内全范围覆盖智灵，遍地都是灵阵大能乱走，灵力富庶经济繁荣，人人安居乐业。对雨师国血脉来说，这是天降的福泽。”

“但是对于三界的其他领地来说，这是从他们的手里抢夺来的财富。”

“抢走他们这一切的不是雨师国，是我。”

“什么……”

“当年是我拔出了扶桑木正在生根的根系，拔断了连通三界的衍枝，致使三界时间流速不一，引发了连年的混乱与战火……”决明的喉头开始发出不间断的哽咽，他吞咽了好几下，企图让自己不要失态，却被渔之一把抱住脑袋，任凭呜咽和啜泣声将自己淹没。

“神女并非为了一己私欲，”他缓了缓之后，继续说道，“她把扶桑木插在雨师国，是因为再去无主之地之时，土壤一夜之间忽然灵力枯竭，不知被谁吸干抹净，再也无法培育扶桑木根。她只能利用自己领地内的神力供养扶桑木的残枝，耗费了百年的时光才终于让它长成，高高挺立在雨师国最南边的山峰上。

可是那个时候，百年的战乱已经让三界对雨师国虎视眈眈，魔神大战一触即发，她失去了道出真相的机会，而我……”

他的指尖嵌入肉里，“而唯一清楚当年原委的我，竟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一切，偏安在仙山一隅沉睡将近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