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又一次持续到了深夜。皇城派出飞行器将醉倒的宾客运至城门口，皇城亲卫军挨个为他们的车辆设置自动驾驶；醉得尤其严重的都是在服役的军士，难得有一天敞开了喝，一个个都拼着架势要把这辈子的酒都喝完。

江扬倒是没喝多，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爽一把明天宿醉头疼致死的行为艺术，别人一来灌酒他就往厄简身边站。

敢给元帅灌酒的都是高级别的老油条，像江扬本人估计也有这个资格，但那帮绣花枕头兵是万万不敢的。

所以江扬全场只喝了六杯，一杯联邦大帝，一杯霍曼，一杯第三军团军团长杰林·查尔斯，一杯姗姗来迟的主角史戈拉·胡，一杯被他沾了光的厄简本人，还有一杯是拗不过起哄的众部下，替予岚喝的，哪怕他们在平时几乎没有正面交流，江扬连他们的脸都分不太清。

杰林·查尔斯喝了不少，这位跟江扬永远擦肩而过、止步于点头之交的大汉按着他的肩膀，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放宽心，爱来自第二军团。”

江扬：“……”

江扬：“谢谢。”

他甚至可以自己开车回去，谢绝了皇城亲卫军的好意。

予岚拖着史戈拉·胡，轮椅开过来，在窗外跟他告别。

江扬朝史戈拉笑笑：“今后就拜托你了。”

又转头对予岚说：“早点休息。”

车开走了，史戈拉·胡推着予岚慢慢往偏殿走。

联邦的“太子妃”用的自然是最好的设备，这台轮椅其实可以当车开，但是予岚几乎没有打开过这个功能，这几天一直被人推来推去。

史戈拉·胡走得比平时慢了很多，轮椅四平八稳地徐缓前进。予岚已经脱掉了婚纱，只穿着方便的裙子和针织外套，但精致的妆容还留在脸上。

今晚“月亮”很圆，束迦星的第二卫星“朔月”公转到了与本初恒星相背的位置，橙黄色的暖光洒在这对新人身上，安宁美好。

予岚仰头，史戈拉也恰好低头看她。予岚嫣然一笑：“一直推着，你累不累啊？”

史戈拉·胡丨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锋利威严的眉眼此刻被幸福所浸润：“你觉得我累吗？”

予岚捕捉到他隐去的一丝倦意，心疼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没说这个……以后更辛苦的是你。”史戈拉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我们回去吧。”

史戈拉·胡想起他和予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第九星系前线，新兵连，那一队刚刚上岗的新兵蛋子临危受命看守后备驻军营地，却被海盗声东击西。

予岚是为数不多的女性士兵中最亮眼的一个。她个子高，但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许久，因此也是最瘦的一个。

史戈拉·胡的飞行器抵达时，正赶上新兵们兵荒马乱架好陆战狙击炮。这是基地仅有一台的大型杀伤性武器，关键时刻能提供一击反杀的机会，但新兵们没有操作它的实践性经验。

海盗们端着武器汹涌而来。焦急的士兵群中，女孩瘦长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生涩但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瞄准台。

她能行吗？史戈拉·胡皱起了眉，没有立刻前去——海盗的状况还在可控范围内，他想看看这些新兵能做到什么地步。

予岚往准镜看了一眼，低头喊：“向左三格！”

下面的一群人手足无措，此时骤然有了主心骨，无奈之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匆忙按指令行事：“向左三格……”

“向上六格！”

“向上六格……”

“开炮！拉保险栓！”她吼道。

“开炮……”新兵蛋子们忙得团团转，十几个人死活找不到手动保险栓在哪。

海盗已经近在眼前，史戈拉·胡顾不得那么多，拽过飞行器上自带的扬声器，对那个女孩喊道：“保险栓在你手边，第二个扳手！”

“噢噢。”予岚没来得及细想，找到保险栓猛然一拉，另一只手狠狠拍下启动键。

轰！

巨大的后座力显然超乎她的预料，她试图伸手去抓住围栏，但动作还是太慢了。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尖叫，史戈拉·胡看见她从台上跌了下去。好在下面是沙土地，几个战友冲过去扶她，她也没管，只抹了一把脸，慌慌张张地反复问：“打中了没有？死了几个？”

战友们激动坏了：“打中了打中了！岚，你太厉害了！”

予岚没有应承这句恭维，快速撑起身子站好：“刚刚是谁提醒我？援兵来了吗？”

“来了。”

史戈拉·胡停在了她面前。

他带来了初次交给他指挥的第一军团。

“你们能撑住吗？”予岚没认出这是联邦的下一任继承人，只当是远征军哪支备用支援，不放心地探头张望那些冲上去攻击海盗的军队。

“能，放心，不要小瞧联邦中央军。”

“中央军？那你……您是……”

战友在旁边疯狂戳她胳膊，使了无数个眼色。予岚反应了很久，又下意识地去看史戈拉·胡的脸，恍然大悟的同时，面颊也红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恼：“……殿下，刚刚是我失礼了。”

史戈拉·胡丨温和地笑笑：“没关系。”

还是个小姑娘呢。

那段时间他在第九星系驻扎了长达三个月，星际大战乱的收尾工作还未结束，打不死的海盗又接踵而至。他因此不得不和年轻的、刚担任远征军后备基地指挥的任知楚辗转来去、处理焦头烂额的事务，也不止一次地见到予岚。和她说过几次话，知道她是从遥远的战乱区漂泊而来，只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在远征军中服役。

其实她只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孩子。户籍丢失，联邦内部是不会收编这种“黑户”的，只有缺少人手且管理稀松的第九星系会招募流亡的士兵。但远征军不适合她。

“你愿意来首都星吗？我可以给你弄个户口。”

听见他的话，予岚的表情亮了一下，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抱歉殿下。”她苦笑了一下，“我想和……我哥一起。”

她对这些一向敏锐，此时已经明白史戈拉·胡的心思。

史戈拉顿了顿，继续道：“我可以带上你哥哥一起。”

“……这样可以吗？”

予岚下意识拒绝：“这样太麻烦……”

说到一半，对上史戈拉·胡真诚的眼神，她脸一红，改口道：“我，我再想想，还要……问问我哥。”

她最后还是拒绝了，和江扬一起留在了远征军后备基地。

予岚说是自己想要留下来，但这样一说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史戈拉·胡一听就知道是江扬的决定。不过这样也好，她才刚刚十八岁，多等一段时间未尝不可。

但是予岚也没有让他多等。

一年之后，史戈拉·胡在中央军团新兵联谊会上见到了予岚。一开始她亦步亦趋跟着江扬，后来江扬却提前离场，她没敢多喝酒，因此见到史戈拉·胡时意识清醒。

史戈拉·胡坐在贵宾席，一眼认出了她，遥遥举起酒杯，隔空一敬后，自顾自干了杯。

伴随满场哗然，予岚眼睛亮亮的，仰头喝下当晚第一杯酒。

“那天我请了你一杯什么？”史戈拉·胡慢慢地走着，抛出问题引导予岚的注意力。

予岚没有犹豫地回答：“血腥玛丽。本来我不太喜欢，不过你请了那杯之后，突然觉得还不错。”

史戈拉笑笑：“为什么呢？”

“一定要我说那句话吗？”予岚望着月亮，像是对月亮说一样，“因为喜欢你。”

气氛旖旎，史戈拉·胡弯下腰来亲吻她。然而同一时刻，她想起那天晚上、那杯酒之前的江扬。

那天他被新认识的同事灌了几杯，还替她挡了一杯。进程未半，摆摆手说“我不适合在这里，先找个地方待着了，你自己早点回去”，就自行离开了会场。予岚直到散场被史戈拉·胡送回宿舍才收到意料之外的消息：

【我没喝多，刚刚去找邱长官谈了些事情，现在已经到宿舍了，早点休息。】

她虽然意外，但毕竟邱椋是她和江扬的救命恩人，时隔一年终于到了首都，去找恩人叙叙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

江扬，我不是毫无所觉啊。

虽然你和他表现出来的关系寡淡平常，也掩盖了邱椋救你和我回来的事实，但邱椋死的时间恰好是你开始对外宣称“爱人已亡故”的时间，而你在若干年后还是坚持坐在了当年他坐过的位置上，领导一个毫无作用的第二军团。

邱椋真的死了吗？死，是大家默认的事实，没人敢真的证明找到了他的遗骨。

不过，如果你当下真的放下了过去的消沉，重新振奋起来的话……

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九星系。

任知楚收到了一条来自上级的消息。

【上限28字：今天予岚结婚，替我向她祝个礼吧。】

任知楚眯了眯眼，把还在办公区逗留的阿拜轰了出去。

他细眉一挑，运指如飞，虚拟键盘感受到力度，发出噼里啪啦的拟声来。

【性本善：？你是谁。】

【性本善：这位朋友，请问我怎么传达你的祝福呢？“岚小姐您好，您死去的前辈听说您与帝国准继承人修成正果，连夜从坟里爬出来赠予他最美好的祝福，特此由我通告”？】

【上限28字：噫——没大没小的，你小子就这么跟代理首领说话？】

【上限28字：总之你想个办法。予岚是我看着长大的，四舍五入是我妹妹。……反正这是命令。】

【上限28字：我们神通广大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前战术顾问知更鸟先生一定有办法吧。难道要我抓只快乐小猫头鹰来监督你？】

【性本善：滚。】

任知楚深深叹了口气。

前有未了的旧情，后有见鬼的上司。

他思索几秒，转头就打开另一个聊天框：【在？】

【游隼：……？？？】

游隼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蹲在某个未知的屋顶上，嗤笑一声，把任知楚转达的信息又发给了斑鸠。

江扬刚进书房，就对上窗外某个倒挂着的家伙的视线：“……”

他问：“怎么了？”

游隼看得懂他的口型，笑得神神秘秘，举起终端对着他拍了张照。

江扬：“？”

游隼把照片发给了斑鸠，对一脸茫然的江扬解释道：“我们老大在鸷鸟很想你。”

说罢，也没管自己搅起了什么腥风血雨，把终端一关，悄无声息地从屋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