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顿时黑气大作,那沉压压的黑气里隐隐有血色,在即将涨出房间时又被属于另一只鬼的黑气网住了。门窗吱呀作响,眼看就要被撑破了,房外鬼仆们眼看情势不好,慌忙逃窜。
步生莲向黑气的源头靠近。
源头不乐意,伸手一挥,一团黑气就抽向步生莲,被他躲过了。
濯清尘眼中现出重瞳,眨眼时落下红色的血泪,这是变为厉鬼的前兆。
步生莲瞬息到了他身后,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重复他说了七世的话,“哥,别变成厉鬼,变成厉鬼你就认不出我了。”
濯清尘听不到他说话。他的意识在他喊出步生莲名字的那刻倒退回了三百多年前,他的重瞳里看不到此时的步生莲,他的血泪后面映着的是被他抱在怀里满身是伤的步生莲、躺在床上醒不过来的步生莲、睡在棺椁里被抬回来的步生莲,最后,他机械地转头,看到的是锁链加身、面色青白的步生莲。
黑气陡升。
步生莲绕过他的攻击,拉住他的手,“哥,别看那些,你看看我好不好,你都多少年没见到我了。”
濯清尘看向和他相握的那只手,那只手狼狈不堪,皮肉堪堪兜住断了的骨头。但也许是这具身体的血已经流干了的缘故,伤口白花花的,看上去已经没那么血腥了。他试着让这只手摸一摸他的脸,可只是凉,刺骨的冷。
血泪落到和他相握的那只手上,烫出来一个豆大的疤。
那只手顺势把他圈住,“濯清尘,你弄疼我了,你得补偿我。”
濯清尘低头,看到搁在他嘴边的手,下意识捧起来在伤口上吻了一下。背后禁锢他的那只鬼漏出一声笑音,濯清尘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咬在他的虎口处。
身后的鬼没说话,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濯清尘分明听到有人被这出其不意的袭击惊出了一声气音,他茫然地四处张望找寻,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他自己。他顺着疼痛的源头看去,看到一只窝在他颈间的脑袋。脑袋的主人长了一口利牙,在他肩上留下一圈牙印。
可他摸着被咬出来的伤口,心中只有欢愉。
濯清尘隔着岁月与生死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然后从那个自己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影子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冰雪融化后露出底下藏了一冬的墨玉,初春的阳光洒在墨玉湿润的表面,折出细碎的光。影子笑着看向他,白皙的脸庞被光打下阴影,镌刻出他遥远记忆里的模样。
生动的、鲜活的、有温度的。
他找到步生莲了。
黑气中的血色慢慢退去,随后连黑气也在来自另一只鬼的鬼气包容中慢慢散了。房间吱呀一声,颤颤巍巍归了位,到底没散架。
濯清尘瞳孔归一,眼中血色消失,他低着头,逐渐看清了被他咬破的手。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那只手上。
濯清尘的眼泪砸到步生莲手背上,又顺着他的手背流下去。
步生莲从他背后绕过来,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濯清尘张了张嘴,目光痴痴地落到步生莲脸上,不肯眨眼,害怕一眨眼,水光中的步生莲就会消失。濯清尘几世痴念不得,一朝得见意中人,直觉心口被人狠狠攥在手里揉捏,喘不过气来,竟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只有步生莲的手腕被濯清尘紧紧攥在手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他的骨骼。濯清尘的手不住颤抖,连带着步生莲也在抖。
步生莲倾身吻他,轻轻啃啮濯清尘的嘴唇。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总感觉濯清尘嘴唇还带有温度似的。
步生莲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步生莲还没来得及和他分开就被濯清尘推倒,两人双双落到床上。濯清尘近乎痴迷地盯着他,苍白的手指在他脸上一一抚过,还在微微颤抖。他曾无数次在纸上描摹这双眉眼,曾无数次在梦里亲吻这双眉眼,这却是自步生莲离开他后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这双眉眼。
“阿莲……”他话说出口,眼泪就砸到步生莲脸上。
濯清尘抹掉落到步生莲脸上的他的泪水,他努力想要拼凑出一个笑容,可笑容被泪水割裂,几近分崩离析,最后只凝出一个半哭半笑的模样。濯清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一眨眼,眼泪落在步生莲眼中,又顺着他的眼角流了出去。濯清尘的话语颤抖,哭腔几乎快要湮灭他的话——
“我好想你啊。”
启安皇帝一生含蓄内敛,连一句思念都不肯轻易说出口,七世从未曾改,却在忘川尽头,奈何桥边的一个破房子里破了功。
步生莲泪如雨下,几世的思念,几世的求而不得,几世的徒劳无功随着这句话几乎要把他淹没,步生莲紧绷的肩膀塌了,他哭得喘不上气,徒劳地抓住濯清尘的衣襟。
周遭黑气尽数退净,远处屋檐上的勾魂使抱着勾魂器,身后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黑无常:“我的天,差点把我家给我拆了。”
白无常看着他,公正发言,“房子是归尘的。”
黑无常把他踹下去。
“我该回去复命了。”勾魂使转过身。
黑无常叫住他,“别呀,激战之后必是激战,好戏在后头呢。”
刚爬上来的白无常闻言一脸难堪,羞于见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伸腿把黑无常扫了下去。
“勾魂使大人,好走。”
勾魂使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归尘抑制陛下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你们小心点,不要离得太近。”
“是。”
勾魂使走进一座宫殿,朝空无一人的大堂鞠了一礼,“大人,启安皇七世已毕,现已来到冥界。”
黑气凝结出一个实体,在落地那刻穿过他全身骨头的锁链晃动了一下,随后又随着他落地消失了。阎罗手里拿着被忘川腐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寒铁锁链,“归尘又不听话?”
“是,但启安皇已经无事。”
“无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控制不住了。更何况,无事还不如有事呢。他若化成厉鬼,直接处理了,倒好过他即将受的罚。”
“归尘不会同意的。”
“由不得他。”阎罗把寒铁锁链扔到地上,那锁链即刻化成了齑粉,被风吹散了。“启安皇自己选的路,结局也得由他自己担。他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让归尘做出格的事的。
阎罗转身要走,黑气化了一半又驻足道:“你现在还好奇启安皇帝和归尘的结局吗?”
“好奇。”
阎罗大笑一声,化气走了,只留下了语音,“那便好好看着吧,离结局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