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时羽醒睡到自然醒,睁眼便看到了自己身旁的林崇天。
林崇天已经醒了好久,但他并未起床,就这么侧躺着看着他。
时羽愣住了,心里还有点小波动。
林崇天轻声问:“还记得昨晚说过什么吗?”
时羽回忆了一下,小声说道:“我说,我害怕,让你陪我一会儿。”
林崇天没有立即回答,时羽又迟疑着问:“所以……你陪了我一宿?”
“嗯。” 林崇天的语气平静,但他刻意没有提及时羽的梦话。
时羽的眼神微微躲避,却仍然低声道:“哦,谢谢你。”
“没了?” 林崇天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那……回去的时候我开车?”
“换一个。”
“换什么?”
“没想好。” 林崇天笑了笑。
“那给你留着这个机会?” 时羽试探着问。
“嗯,也行。” 林崇天轻松应道,语气稍微放松了些。
后来酒店经理给林崇天打过电话,跟他确认需不需要换房,林崇天沉默一会儿,说:“不换了。”
小长假的这几天,林崇天带着时羽去了很多地方,还破天荒地带他去夜市吃了大排档。没想到,吃得太杂,时羽当晚就犯了肠炎,整个人虚脱得几乎没力气。幸好时羽的行李箱里总是备着一些出差时常用的应急药品,林崇天找到了消炎药递给他。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看着林崇天。
林崇天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问:“特别难受?要不要去医院?”
时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不想去医院,我不喜欢去医院。”
林崇天看到时羽的脸色有些发红,忍不住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然后说:“你有点发烧了,去医院吧,吊个水也好。”
时羽依旧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去医院。”
林崇天有些不悦,语气也带了几分严肃:“听话,去医院。”
时羽愣了一下,忽然把被子拉到头顶,整个人像个孩子似的缩了进去,低声闷着说:“我不去医院。”
林崇天有些无奈,也不知道时羽为什么突然倔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不去就不去,起来先把药吃了。”
时羽听话地吃了肠炎药,又吞下了些退烧药。药劲渐渐发作,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时羽发烧了,浑身微凉,忍不住将自己蜷缩进被子里。林崇天看到这一幕,立刻把被子拉得更紧,确保他暖和些。然后,他就坐在时羽床边,时不时地帮他测测体温,又拿热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上因发烧而渗出的汗水。每一次擦拭,林崇天的动作都很小心,生怕弄疼他或者打扰到他沉睡中的安静。
这会儿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是陈之恒的微信。
他给林崇天发了一个定位,又说:
【这家挺好吃的,热狗味道有点像初中门口老Jack做的一样,我都怀疑他来给社会主义打工了,有时间可以带你的小朋友来尝尝,尝尝你童年的味道。】
林崇天没什么闲聊的心情,于是只回了一个:【嗯。】
陈之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又问道:
【怎么了?好像有事?】
林崇天也不瞒他:
【突发奇想带他去夜市,可能是东西不干净,肠炎犯了,整个人上吐下泻,还发烧了,现在吃了药,刚睡着。】
陈之恒:【这消化系统也太脆弱了。要不你去拜拜吧……】
林崇天:【拜什么?】
陈之恒:【杭城有个寺庙,挺灵验的,你拜一拜。】
林崇天闻言,无语地说:【当初在美国遍地传教士你不信那个,现在回特么唯物主义世界了你给我搞这些。】
陈之恒不以为然,他说:【都说事在人为,你都做到这份儿上了,求求老天爷也不过分吧……】
林崇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等他醒的吧,得带他一起去,别我自己去了,老天爷认错了人,再把多余的命数算我头上。】
从前,林崇天并不相信这些。他家境优越、生活富足,一切都平安顺遂。他所追求的,物质、金钱、学业、事业,总有人争先恐后地为他铺路。他不曾求过的,女人、男人、花天酒地、露水姻缘,也总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攀附在他这棵参天大树上。
那天,他坐在那座高楼大厦的餐厅里,对面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色高定露肩长裙,脖子上挂着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上吊着两颗钻石,下方那颗大一些,足足有20克拉;上方那颗稍小,也有10克拉。链条部分,点缀着几颗紫粉色的小钻石,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这条项链是上周她在Sotheby’s拍下的,他并不知晓这是什么大师的杰作,也不清楚曾有哪位名流佩戴过。但他知道,女人拍下后,他的账户上立刻被划走了300万美金。女人心心念念了好几天,昨天才收到,今天便佩戴着它,出现在了林崇天的面前。
她不仅外表出众,谈吐也同样精明。上星期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她,此刻却在这里与林崇天聊着家族企业的事,谈着商业版图,谈着哪些公司正在合作。这圈子的人总是虚伪的,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每天都在寻欢作乐,活得纸醉金迷,但实际上,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完全不学无术的。连路子非也不是,他藤校商科毕业,曾经还是校里最年轻的职业赛车手。陈之恒更是从小便去集团里“打零工”,毕了业便接手了家里的事业。
林崇天坐在窗边的餐桌旁,抽着烟,俯视着街头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他站得太高了,街上的人和车显得像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耳边不断传来女人侃侃而谈的声音,而旁边桌的某个报社高管正在吐槽着某个议员的言辞摇摆不定,导致社里屡次陷入公关危机,已经喋喋不休很久了。他觉得很吵。
突然间,林崇天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他随意地抽了几口烟,就准备把烟蒂灭掉。女人又开口问道:“Chigar不好抽吗?前几天我爸爸从英国带回来一些Balkan Blend,下次我带给你,就是你可能要用大烟斗了,哈哈。”
林崇天灭了烟,淡淡地说:“不抽了,没意思。”
后来,他回了国,挑了辆车库里看上去最不起眼的车,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搬出了别墅,买了套市中心的房子。他选这个小区的时候,心里想着:楼少人少,周围也都是些老破小,离那个圈子远一点,或许能安静些。
再后来,他入职了一家券商,做起了分析师。选组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医疗行业并不是他最感兴趣的,电子才是他的强项。但他突然想起了奶奶,想着如果当时医疗技术再好一些,也许她就能等到他回去,见他最后一面。那种无法再弥补的遗憾,让他做出了妥协,最终选择了医疗组。
分析师做了几年,林崇天觉得也是时候该出来了。但他还是不想回集团,他说要自己成立基金,去做VC/PE。
直到这个夏天,他遇到了时羽。那个会小心翼翼问他“一百万行不行”的时羽,那个会问他“哪辆车是你的”的时羽,那个会为他煮长寿面、倾尽所有为他精心准备生日礼物的时羽,那个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却又选择刻意避开的时羽,那个藏满了秘密的时羽。
……
夜里,时羽的烧退了,意识渐渐恢复清晰。他睁开眼,便看见林崇天坐在床边,目光温柔却始终没移开过他。对方依然没有入睡,眼神带着些许疲惫,却始终紧盯着他。
“好点了吗?”林崇天开口问,声音略显沙哑,
“嗯。”时羽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随即又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不睡?”
林崇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有点担心你,不敢睡。”
时羽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轻声说道:“没事的,只是肠炎,以前出差也经常这样。”
林崇天的手轻轻触碰到他的脸,指尖似乎在寻找某种安慰。他的目光依然满是关切,低声再问:“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
时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医院里太吵了,我不喜欢。”
林崇天默默叹了口气,说:“那就不去吧。”
可能并不算严重,时羽第二天便恢复了状态。林崇天带着他去了陈之恒提到的那座寺庙。假期里,寺庙的人很多,香火也十分旺盛。林崇天紧紧牵着时羽的手,走在那条上坡的小路上。时羽的步伐略显沉重,走到一半时便停下了,皱着眉头说:“我不想走了。”
林崇天忍不住轻笑,俯视着他,问:“嗯?那我背你?”
时羽蹲在路边,目光跟随着来往的游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林崇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顾虑,笑着安慰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在林崇天的怂恿下,时羽终于跳上了他的背。平时胃口不佳的时羽,虽然有时会喊饿,但总是吃得很少,所以他很轻。林崇天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时羽被背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路过的人总是朝他们投来目光,便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林崇天,你放我下来吧。”
“为什么?”林崇天挑了挑眉,语气依旧轻松。
“他们都看我们。”时羽微微低下头,语气带着一丝窘迫。
“让他们看去呗。”林崇天笑着说道。
时羽撇了撇嘴,忍不住开始在他背上扭动:“你快放我下来。”
林崇天见他有些挣扎,担心他会摔下去,便顺从地将他轻轻放了下来。
“那要不休息会儿再走?”林崇天关心地问。
“不用了,我现在不怎么累了。”时羽摆摆手,但语气还是很虚弱。
林崇天看了看前方的路,发现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于是便重新牵起时羽的手,继续迈步前行。
他们到了庙前,林崇天和时羽一同烧了三炷香。然后,林崇天对时羽说:“你先在旁边的长廊等我一下。”时羽以为林崇天只是要去上卫生间,便乖乖地坐在那儿等着。
林崇天确保时羽安顿好后,自己走进了庙内。他来到一旁卖手串的柜台前,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他不懂这些,从前的珠宝他不懂,如今眼前的这些佛珠他也不懂。
他开口问道:“哪一款是求平安的?”
店员指了指几款手串。林崇天随即又说道:“挑最贵的。”
店员有些许默契地拿了一串出来。这是一串白菩提珠,中间穿插着两颗南红。店员递给他时,淡淡说道:“结过账后,到那边开光就行。”
这样的顾客对店员来说,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挑最贵的手串,捐最大的一笔功德,祈求最强烈的愿望。
林崇天接过手串,顺着指引走到了那些所谓的“大师”面前。
“施主,求什么?”大师接过手串,低声问道。
林崇天望着他,沉声答道:“求他,平安,无病,无灾。”
大师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串轻轻放在供台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低声念诵。
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手中握着手串,捐着功德。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念头:如果时羽愿意,他也可以为他付出很多,比这些人还多,甚至多更多。可是时羽好像并不需要。他的目光落在那静静躺在供台上的手串上,随后又低头看了看时羽为他精心挑选的那只灵蛇手镯。那手串的价格,当然比不上那条钻石项链,甚至连他手上的灵蛇手镯的零头都不及。忽然间,他想,他拥有这么多,又能为时羽做什么呢?时羽总是拒绝,他也无计可施。
人若无所求,无所念,自然也就没有了牵挂。
时羽总是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泛起怜爱,他想着时羽,便不自觉地红了眼睛。
大师把手串还给他,低声说道:“欲得佛,心即是佛;欲得法,心即是法。”
林崇天走出了庙门,找到了时羽。
“你回来啦?怎么去这么久……”时羽看着他,注意到他眼中红肿的痕迹。
“怎么了?”时羽轻声问道。
林崇天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牵起时羽的左手,轻轻地把那串手串戴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牵着时羽的手,带着他走出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