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在门外侍候着,听着卧房里的笑声,一时有些唏嘘。太子殿下从小就是由他侍奉的,自殿下记事以来,何曾听过他这样爽朗放肆的笑声。
步生莲扔下笔,不肯再写了。
“小少爷,不是说你的字是你爹爹手把手教的,怎么写成这副鬼样子?”濯清尘捏着那张写满鬼画符的纸,还是忍不住笑。
步生莲羞得捂住眼睛,“能看懂写的是什么不就成了吗,怎么非要写得好看?”
濯清尘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另取了纸,拉开步生莲挡眼睛的手,把毛笔放到他手里。“祖宗,你的字有几个能看懂的?写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别偷懒,再写张我看看。”
“不写了,怕把太子殿下大牙笑掉。”
濯清尘笑得更欢了。步生莲两只手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支着脑袋,无语地看着他。濯清尘笑够了,“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听话,再写一张。”
步生莲捏着笔,伸长胳膊去蘸墨,然后把毛笔凑到眼前,拈起两根指头给毛笔顺毛。
濯清尘憋着笑看他,“这是做什么?”
“给它顺顺脾气。”
只见莲小少爷板正着身体,上半身几乎贴到桌子上,一只手提着毛笔,另一只手按在纸上,脑袋几乎靠在纸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笔端,像模像样地画起字来。一行写完,正要另起一行,就见空白处尽是他的黑手印了。步生莲缩了缩脑袋,偷偷瞧着濯清尘。
濯清尘把他笔下的纸抽出来,品评名家著作般,他点点头,“有进步。”
步生莲往后一靠,半躺在他怀里,叹了口气。
濯清尘无声地笑,怕墨沾到小少爷衣裳上,只好把他的爪子提起来放到自己手里,然后把人支棱起来。“没事,哥带你写。”
说罢濯清尘握住步生莲的手带着他练起字来。步生莲另一只胳膊平放在桌子上,脑袋支在上面,两只大眼睛跟着毛笔走,倒是慢慢安静下来。
太阳慢慢下去,金光洒满了整个卧房。
步生莲得了趣,在他怀里挣出身子来,拿毛笔的手微微一别。濯清尘会意,松开手,在一旁支着脑袋瞧着,看他自己写。步生莲手上、袖子上沾了许多墨水,连笔杆上都被他抹得黑乎乎的,那字倒是越来越像样。再去看他那张肉嘟嘟软乎乎的小脸,嘴里还念叨着正在写的字,两只大大的、亮晶晶的、总是看向吃喝玩乐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钉在那张纸上。
比平时还要惹人疼爱些。
“殿下,十一大人来了。”
濯清尘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让下人噤声,就见前一刻还扎在纸堆里的小少爷猛地抬起头来,眼睛更亮了。
刚哄他写几个字……罢了罢了。
“请他进来。”濯清尘接过毛笔,自己把余下的字补全了。
十一手里还拿着两串糖葫芦,进来看到步生莲就笑了,“脸上长肉了,果然还是得养在公子身边。”
“太子府总归不会在吃食上苛待阿莲。”
十一笑了下,如善从流地改了口,把糖葫芦递过去,“我给殿下和阿莲带了零嘴。”
濯清尘接过来递给步生莲,“出去玩会儿。”
步生莲接过糖葫芦串,蹦哒着出去了。
十一看他出去,转头递给濯清尘一封信,“这是殿下所寻阿莲父亲的亲笔书信。”
“这么快?”
“巧得很,我跟他父亲有些缘分……殿下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濯清尘打开信封,阿莲的字果然师从步商,他艰难地辨认上面的字:
“十一小弟,孟春安好……兄掐指一算,步家有难,命不可破,将携妻驾鹤远游。只吾儿莲,尚有一线生机,望友援之。然命有定数,友尽力即可,结果无论,兄欣然也。”
洋洋洒洒几张纸,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天命说我要完了,但我儿子还没到死期。你看着救,能救就救,救不了就算了,那也是他的命。
“这位步商是算命起家吗?”
十一笑了,“当年步商携妻北上,遇到海难。步商妻腹中胎儿未能救回,阿莲娘亲身体也不好了,将养好些年才有了阿莲。自那次海难之后,步商就不太经管步家商会的事了,把事情都交给手下人,自己天天陪着他们娘俩,人还变得神神叨叨的,说自己勘破了天命因果,来人间一趟,是为解一句‘不甘’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濯清尘不爱算命,也不愿听这些有的没的,“所以步商早知道这次南下会出事,但仍然出了船?他们此行究竟是要做什么?”
“南方战事胶着,虽然都是小打小闹,没出什么大事,但二皇子那边已经很拮据了……他们这一趟是去送钱的。”
濯清尘的手微微一紧,没说话。
“此前他们已经送了一趟粮食,但民间不允许私铸兵器。他们只好带上钱,本打算去了南边让二皇子解决武器的事。”
然而却被人盯上了满船的金银财宝,全家死于非命,只剩下一个步生莲。濯清尘沉默了一会儿,“二哥并不信任暗卫阁,也不信任我,所以阿莲上次出门时他要派人把阿莲抢过去。”
“是。”
抢阿莲是为步商捐款的情谊,还是为步家剩下的巨额的财产,这无从得知。但如此说来,倒不至于谋害步生莲的性命。濯清尘继续问:“阿莲父亲是怎么知道会出事的?”
“他也许不知道,只是猜测。”
“什么?”
十一从怀里又掏出几封信来,“这两年,他每次带家人一起出门远行都会写封差不多的信给我。”十一苦笑了下,摇摇头,“所以说啊,这救命之恩,还得少欠,一不小心就混成我这样了。”
濯清尘叹了口气,把这几封信推到一边……他还以为能从步商这里挖掘到什么线索。“步商解了二哥的燃眉之急,二哥没有杀害阿莲的理由。倒是国舅爷没忍住,要对阿莲下手。”
“大皇子?”
“没有指向大皇子的证据,到国舅这里线索就断了。但……”
但国舅和大皇子沆瀣一气,很难说这背后是不是大皇子的指示。
“殿下,国舅爷刺杀阿莲这条线还能走下去吗?”
“没用,到国舅爷就断了,大皇子这次很沉得住气。”
“他们为什么要对阿莲出手?站在他们的立场,没人知道事情是他们做的,这时候装哑巴才是最保险的策略。”
“要么阿莲手里有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在阿莲开口之前做掉他,要么他们盯上了步家的东西,想要抢过来。”
“若是阿莲出事,步家的钱会尽数充公,大皇子必定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可如果是为了步家的钱,他们不该对步生莲下死手,把阿莲控制在自己手里更合理。”
那样的话,第一种猜测可能性更大一些。
十一敲了敲桌子,“殿下,若是步商出事那天,大皇子不在京城,岂不是就能证明他和此事有关?”
“我查过,步商出事那几天,大皇子正在护国寺为他母亲先庄皇后添灯,日日在祠堂祷告,很少出寺庙。但巧的是,僧人们每日都能看到身穿皇子袍的人在寺庙中出现,简直把‘大皇子每天都在寺庙’写在脸上了。但又巧的是,没人看到这个人的脸。”
“若是找到这个人……”
“我们失了先机,大皇子怎么会把证据留着。”濯清尘仔细斟酌,“暗卫阁有何说法?”
“目前还是只能定性水贼作乱,水贼在抓到前就死了,抢来的财物不翼而飞。”
“若是大皇子想通过步商遇难,得到步家的钱来填户部亏空……然而户部亏空的事还是暴露了出来。”濯清尘沉吟半晌,“户部应当会有一笔来历不明的进账,是他们从步商遇难所得,我想办法去拿户部账目。”
“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步商遇难这案子,最终会查到什么地步?”
“最坏的结果,户部亏空就是户部亏空,步商遇难就是步商遇难。杀害步商的水贼已经死了,一句畏罪自杀就可以将步商的案子了结。若我是大皇子,眼看实在填不完户部的窟窿,干脆不会把这笔钱用到户部,哪怕之前放了,现在也会立刻将钱挪出来。这样的话,步商的案子牵扯不到国舅爷,国舅爷身上若只是户部亏空的案子,大皇子再向皇帝求求情,皇帝未必真的会杀了国舅。”
“最好的结果呢?”
“最好的结果,国舅心怀鬼胎,步商的钱仍在户部,我能在大皇子意识到这笔账目也是指控他的证据前把账目拿到。但就算如此,这两件案子合起来的重量,也只是到国舅爷封顶。大皇子偷了朝廷的钱,又杀了义商来填这个窟窿?皇帝不会让这些事牵扯到大皇子身上,也不会让这样的声音出现的。”
十一沉默了。
但濯清尘还是看懂了他的神色,十一大人全身上下每一处器官都在叫嚣着:那就这样了吗?
濯清尘无奈地牵了下嘴角,又迅速落下了,“去看看阿莲吧,他日日盼你来与他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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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看看,像不像你父亲的字?”
步生莲钻到他怀里,瞥了一眼后迅速道:“不像,爹爹没写这么好看过。”
濯清尘放下笔,有点挫败:步商的字着实有些难仿。
步生莲仰着脑袋,“哥哥,我都不知道我家有多少钱,你怎么知道的?”
“算的。你家每年交的赋税、登记在册的田产铺子,朝廷都有明细。”
“好麻烦呀。”
“麻烦的在后面呢。各地买卖价钱都不一样,例如蜀地产蚕丝,蚕丝制品在南方便宜,在北方却要贵上三五倍。这份帐不能出错,得经得起查验……所以你今晚自己待着,别来烦我。”
步生莲才不听他的,捞起濯清尘的手玩他的手指,“我又不会打扰你。”
“前日你说不会打扰我,偷跑去厨房拿夜宵,结果打翻了面粉,满身白跑来,我还以为是阴间小鬼来索命。昨日你也说不会打扰我,却跟下人们在院子里玩起花样,我在南厅都被你吵出来了。不会打扰我?莲少爷,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步生莲抱着他胳膊,“哥哥,你要多多信任我,多给我几次机会。”
濯清尘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晚了,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丝毫信誉了。”
步生莲穷追不舍,“哥哥,我家总管我总认识的,我写信让他把我家账本寄过来,你就不用辛辛苦苦算账了,陪我玩好不好?”
“傻子,现在多少人盯着步家这块肥肉,这时你往扬州递信传消息,若被人知晓戏还怎么演?听话,自己玩去。”
濯清尘算了好些日子,好歹在皇帝指名要见步生莲之前把账算完了。濯清尘演算着朝堂之上的各种可能,交给又偷偷挪到他身边的步生莲一沓纸。
步生莲翻开一看,皱起眉来抱怨,“我都背熟了,怎么还要改……还全改了。”
“听话,这是最后一版了。”
步生莲抬头,委屈道:“为什么要改啊?”
“为了保你一条命,快点背!”濯清尘屈指弹步生莲的脑门,把纸页给他展开。他近日心情很好,户部亏空,国舅下狱,他借着户部乱成一团,用了些手段拿到了户部的账本。幸而大皇子还没察觉到国舅的这些手脚,户部账目上那笔飞来横财十分显眼。但却有一点可疑。大皇子如今如此沉得住气,实在和他之前的作风不符……倒像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若真是这样,那人会想不到户部账目吗?如果想得到,他如此轻易拿到户部账目会不会也是大皇子背后之人的一步棋?
步生莲背得昏昏欲睡,又被濯清尘揪了起来。步生莲清醒了一会儿,“哥哥,明天见皇帝,你会在吗?”
“我在,害怕了?”濯清尘哄着他,把他抱到床上。
步生莲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才不怕。”
这夜,皇宫里。
皇帝爱酒,太承宫里处处飘着酒香味。
常逸不敢抬眼,跪下行礼。“陛下。”
濯阙伸手,旁边的内侍迅速又给他满上一杯酒,“户部亏空的事,查清了?”
“正是大皇子所为。”
“那位……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步商。”
“步商夫妇出事,又是谁的手笔?”
“也是大殿下。”
“哼,蠢才……此事到国舅为止,其间分寸,你自行把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