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步生莲安置妥当,濯清尘马不停蹄去了华安街。
朱大人早已等候多时,见濯清尘下了马,立刻迎了上去。“参见太子殿下,河州出此大患,还要劳烦殿下跑这一趟,臣等诚惶诚恐。”
濯清尘佯装不知他和河州县令的那些勾当,“这位大人是……”
“微臣河州县令门下朱氏。未能及时发觉河州县令真面目,微臣无能,请殿下降罪。”
这一句话,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濯清尘虚扶他一把,“我自知大人心里是有苦楚的,河州县令的罪行,我们日后再议,先把眼前的急事解决好。”
朱大人笑了,“殿下放心,朱某定当全力配合。”朝廷的惯例,容后再议就是给你时间把罪行抹除干净,还有回转余地的意思。濯清尘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配合给濯清尘一个回京受嘉奖的结果。
陈大人也来到城门口,“回禀殿下,城西患者已经安抚好,只是草药和医师迟迟增援不到位。”
朱大人皱起眉来,“陈大人,太子殿下在此,谁允许你私自行动的?”
“正是我让陈大人去的,朱大人,河州已经连医师都调不出来了吗?”
“殿下恕罪,朱某这就去办。”
陈大人表情不变,继续道:“微臣来时见殿下的人正在勘察新的安置所。城南有片区域人烟稀少,地形平整,正适合安置病患,只是……”
他的话一停,随即被十七接了去,“回殿下,那片区域属下派人去过,什么都好,只是临近达官贵人的府宅,”十七笑了一声,“不知道朱大人愿不愿意做这恶人?”
朱大人脸上强撑着笑,“大人哪里的话,朱某自当肝脑涂地。微臣明早,不,今晚就去安排。”
濯清尘笑了,“朱大人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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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生莲醒来时恍惚了一会儿,靠着院子里的花香鸟叫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的床紧挨着窗户,往外一探头就是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子。花草长得茂盛,主人家并不急于修理,任由花花草草长进了长廊,有的甚至攀附在了柱子上继续生长。步生莲顺着往上看,藤蔓绕过柱子爬到了横梁上,似乎嫌弃这里晒不到阳光,又往外冒出了脑袋。那伸出去的一截随风摇晃,阳光下的那抹绿,单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被生机灌满了肺腑。
似乎……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一个婢女正是这时走了进来。看到步生莲趴在窗户边,笑着行礼,“少爷醒了。”
步生莲看着她,想起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里出现的濯清尘,“你是谁?”
“太子殿下派奴婢来照看少爷伤势。”
步生莲眼睛亮了一下,为真实来到他面前的濯清尘而感到欢喜,“哥……太子殿下呢?”
婢女沾湿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和手,笑着看他,“太子殿下走了。”
“走了?”步生莲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看上去有些难过,人又倒在了床上。
“是,殿下已经走了。”婢女说得十分确定。
“我知道了。”步生莲不说话了,失落地用被子蒙住脑袋。
婢女并不多解释,仍然笑着,端着托盘离开了房间,报信去了。
濯清尘并非没来过。他几乎每晚处理完河州的事情都要骑马来看看步生莲,再在天亮前赶回县令府。河州县令假扮府兵的盗贼余孽未清,他不知道河州城里还有没有潜在的危险,只好两点一线不停奔波,脸上显而易见地有了疲色。
婢女跟在他后面,“少爷昨晚疼得睡不着,今早天将明时才睡下,殿下来之前少爷刚醒不久,现下正在院子里发呆呢。”
“没喝药吗?”
“没有。别说药了,连饭都没吃。怕是疼狠了,就没胃口了。”
濯清尘点了点头,自己进了院子。步生莲正坐在树下不知道想些什么,濯清尘倚着圆形拱门休息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把困意与疲倦揉走,才走过去,“在这里做什么呢?”
步生莲回头看到是他,伸手抱住他的腿,“哥哥,他们说你走了。”
“嗯,我让他们这么说的。”濯清尘把他拍开。
“我就知道。”步生莲用脑壳不轻不重地撞在濯清尘身上。
濯清尘顺势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放开他仔细看了看,最后手指隔着衣服在他伤口上轻轻碰了碰,“还疼吗?”
步生莲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自己的伤口,也用手指在伤口上画圈,摇摇头。
濯清尘坐到他身旁,“在想什么,连话都不说了?”
步生莲凑过来,“有人用康叔的消息,引我去城西。被人抓后,又有人给我送信,说是北城门旁边有地方可以离开河州。哥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送信的是同一个人。”濯清尘看他没什么精神,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按照河州县令最开始的想法,隐瞒疫情让车队离开河州则万事太平。但送信的这个人却希望你们这一行人能够把河州的消息递出去。因此引你看到城西流民,若没有阴差阳错被郭大人撞破你出现在河州,一旦你们出城就能把消息递出去,他的目的就实现了。”
“但是郭大人不但撞破了我和武师,还把我送到了县令府。”
“河州县令哪怕之前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对你下手,这时都不会让你活着离开了,告诉你小路让你找机会离开说不定还能保你一命。他们不敢在河州下手,河州内下手势必会把朝廷的目光引向河州。到时候朝廷派人下来,大皇子此时又动弹不得,自然没人再护着他们。最好的方法是,在城外,伪装成……”濯清尘陡然住了嘴。
“在城外杀了人,劫了钱,伪装成盗匪袭击,最后再杀一批盗匪交差。大人们得了钱,倒成了缉拿盗匪的功臣。”
步生莲玩着腰间的玉佩,这套流程他可再熟悉不过了。他爹娘是这样,如果在蜀地时他没得救,估计他也已经成为这套流程下的一个冤魂了。“他们怎么总用这一套,没有其他的路子了吗?”
濯清尘面无表情,有些后悔跟他讨论起这个话题,“毕竟好用,再说了,要是不多用,花出去的钱不就回不了本了?”
“也是。”步生莲点了点头。
濯清尘盯着阳光下他泛着微光的头发,忽然开口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哥哥,你找到康叔了吗?”
“找到了,在城西瘟疫区。”
“原来真的在那里……我们查到消息是从县令府放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分辨是真是假……”
“不怪你。”
濯清尘犹豫了一会,“那边情况比较复杂,为了防止瘟疫扩散,需要及时把感染瘟疫离开的人处理掉,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死者”“尸体”“焚烧”这样赤裸裸冷冰冰的字眼,然而步生莲还是沉默了——他无法见到康总管最后一面,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一位长辈也永远离开了他。
他低着头,濯清尘看不到他的表情,伸手一摸,果然步生莲的脸上已经湿润一片。濯清尘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手指捻着他的耳垂,“怎么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该夸你长大了还是该跟你说不用憋着,嗯?”
步生莲把他扑到地上,头埋在濯清尘胸膛上,声音被捂得闷闷的,“我不哭。”
“没事,你可以哭。”濯清尘任由自己被他撞到地上,他看着高高挂着的树叶,风来时它们会发出好听的哨声。濯清尘双手抱住步生莲,在他后背有节奏地拍着,“还有哥在呢,为什么要忍着?”
“可是你总不在。”
濯清尘愣了一下,然后问:“你见到了?”
步生莲点点头,“有一次我晚上醒了,看到你坐在我床边睡着了。我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但是我碰到你手指,是暖的,我就知道你真的在。”
“嗯,我在。”濯清尘捡起落在步生莲脑袋上的叶子,解释道:“河州的事还没解决完,抽不得空过来。”
步生莲抬头,脸上还挂着泪,“我也去河州好不好?”
“河州疫病横行,你身上有伤,怕疫病找不上你?”
步生莲重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你去河州,我去河州。”
“……胡闹。”